十六蓂(117)
渎神!渎神!就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都不为过,怎么会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是这么大的罪孽?
代乐游忍不住,掩脸抽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但虹木然麻木地看着哭泣的女孩,心想,自己的确要不得好死了。
楼致都要发火,恨不得把那伙人宰了,寒森森道:“你的先祖也是他们其中一个?”
代攸摇头,又点头:“我知道说不是,你们不会信,但先祖的确不是,他回来的时候,紫贝……紫贝已经被刮去了鳞片。”
荆苔掐着自己手掌,竭力平稳:“之后呢?”
“他们分给先祖一片肉,但我先祖不敢吃,后来吃过肉的人三三两两都死了,在路上,忽然开始喊渴。”代攸激动起来,眼神直直的,说得好像他见过似的,“他们像离岸的鱼,倒下来,抽搐、颤抖、大口无用地呼吸,皮肤像久旱的泥土一样先干裂,再皱成一团,轻轻一碰,就会落下盐巴一样的碎裂。再后来,他们的眼白越来越大,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随随便便就能撕下比两只手掌还要大的皮肤片。”
代攸呼吸急促,拉风箱似的:“浇水、喝水、甚至沉到水里去,都没有用,他们都死了,人干一样死了。最后只有几个没有吃肉的人还活着,那几人走到了锦杼关,从此在此定居,几日过后,但府君你的先祖,他也来了。”
“他没有死,他说有人救了他。”代攸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
“这和笅台的药有什么关系?”甘蕲突然问。
“因为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代攸魔怔地说,“那年地动,震出了逐水亭下我先祖留下的鱼肉,我以为是仙药。那个时候死了太多人,更多的人在医棚里哭、叫,我被他们哭疯了,于是我……煮了一大锅汤,把那药炖了。”
“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那能够救人。”代攸边哭边说,无法形容那些逐渐要变成人干的人是怎么在他面前嘶吼,他如何抱头痛哭束手无策,“笅台的药,是我最后想出来的办法。”
第88章 寄燕然(十九)
代攸像即将溺水的人,紧紧握住代乐游的手,非常急切:“对不住……对不住啊……后来你娘病发,吸进三口气只能吐出来半口,脸都憋紫了。你还不会走,只会哭。我疯了一样在屋子里搜罗,好不容易摸出当年笅台药的碎末,喂给你娘。你娘……半个时辰头发全白了,好像……好像她身上的时间崩塌,快得我赶也赶不上。我真没用……我真懦弱……我不敢承认,也不追不回来我想留下的人。”
“你糊涂!”玉珑忍不住说,“那不能用在凡人身上,你身为逐水亭亭长,也是修士,怎么连这件事都想不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代攸低吼。
代乐游浑浑噩噩,好像万千思绪都被生生切断,再无下文。她只觉得父亲的手冰冷得异常可怖,“那……那我呢?”她白着嘴唇。
“你活下来了!你活下来了!你活下来了!”代攸魔怔地不停重复,一声比一声响亮,“无论受了什么恩!那就是好的!乐游!你要记得!”
代乐游听出不对味了,她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甘蕲默默拿着复归空白的布卷,不太在意代攸的爱恨愁怨,只顾着他娘留下来的东西。他感受到一种血缘的亲近,一如他钻进黢黑的妖毒中,却觉得自己回到了故乡。
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懂得噬骨之毒后的怀抱和呼唤。
后背又开始发痒、灼烧,烧得他整个人都要沸腾起来,视线随之模糊,仿佛处在蒸气的环绕之中。
也不知道甘蕲鼓弄了什么,梭子像一枚独立的箭镞,从他手里飞起,在众人头上徘徊,仿佛一条在寻找猎物的毒舌。
王灼正好生气地甩完袖子,要出门去解决师弟师妹的问题。
梭子冲向他身后的楼致,楼致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道身影迅疾闪来,王灼只剑一挡,铮地一声,梭子弹开,在半空转了两圈,不甘心地卷土重来。
“它发疯了?”王灼以为它又是冲着楼致的,没成想这梭子只是虚晃一枪,在他手上割了一下,又带着王灼的血重新瞄准楼致,然后是郜听、但虹、荣妈……
原来梭子挑选猎物的标准只是谁离它最近。
不到几息,屋子里大部分人的血都被它给尝了一遍,但它的速度都没有降下来,还是那样快速利落,最后一个是代乐游。
代乐游的血沾上梭子的一瞬间,梭子狂喜般不停颤抖。
梭子落回布卷,在布卷一角割下,从口子里飞出无数白色丝线,在众人震惊的眼光中冲出了王灼推开的门,冲向雨幕和外界大地,化作遍天流星的尾巴,照亮了小半个黑色天穹。
王灼抓着泽火剑,有点呆愣,没怎么看明白。
丝线的光尾在他脸上投下竖长的光斑,久未出声的楼致走上去前来,眼神莫名,好像在看王灼的脸,又好像在看他的剑。
但王灼没有注意到。
荆苔没计较甘蕲前面对梭子干了什么事,只问他:“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甘蕲摇头。
“这是你娘。”荆苔说,“你一定知道。”
甘蕲沉默了,一息后,他说:“也许是……在指路。”
荆苔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大声说:“师兄!”
王灼闻声回头,荆苔笃定道:“这是在指路,我们各自分开去吧。”
“不必。”王灼把剑横在面前,轻轻吹了一口,泽火剑刃薄而透亮,或许燃烧着看不见的火焰,王灼的这口气没让它熄灭,“你呆着吧,我去处理。”
他好像知道楼致要说什么,用剑挡住楼致。
楼致一弯眼睛,笑了,扇尖点点亮堂的夜空,那边汇聚的光束尤其多,反而只有五束散向不同方向,还有零星几束被乌云吞没,像一些回不来的游子。
荆苔微微一看,觉得这个数量仿佛曾经见过……好像是,乾娘?
楼致道:“我们在那里见吧。”
王灼看了一眼,他对此地不熟,辨不出那是哪,但能看见黑黑的山影——一只横到的碧玉笛子,荆苔跨出一步,提示:“那是横玉峰,就是燕泥炉。”
王灼相信荆苔,遂一点头,踩着泽火剑,倏尔远去了。甘蕲手里的丝线走完,只留了个光秃秃的梭子给他。
郜听打破僵局:“首徒大人就是了不起。”
楼致冷笑道:“谁都没有这里的人了不起,胆子大到天边去了。”
荆苔的视线淡淡扫过堂下的人,闾濡下巴不能自已地无规律颤抖,像是在勉强自己与荆苔对视,但总忍不住要避开。
荆苔心下了然,不论是什么事,九成九就是和闾家有关系。
楼致也看出来了,他抬起下巴:“大人是自己说,还是我们问?”
闾濡嘴唇颤得更加厉害,闾义果很不屑,若是没有捆住他,荆苔相信他当庭殴打自己父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思考的是另一件事。
荆苔慢吞吞地向玉珑问起:“由咏、由子墨、卫慕山、乐曾、相敏才,你们之间相熟么?你知道他们俗世的家么?”
玉珑一边替代乐游顺气,一边答:“我们都是上山后才认识的,小师兄知道的,山上不问山下事。”
“我知道。”荆苔道,“子墨兄也没有提到过吗?”
玉珑的手一顿,无奈道:“他……他的确提过一点,说家中无人,是他独自把阿咏养大,测出灵骨后一齐来投的禹域。”
甘蕲听了个开头就知道荆苔在想什么,代攸之前说的话太怪了,什么离开的人都要回来,偷来的东西都要还回去,死人要重新变成泥土,吃进肚里的肉要完好无损地吐出来。其余的都能想得一二,唯独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