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07)
任芷义下意识道:“好厉害!”
王灼得意道:“我的师弟能不厉害吗?”
“这是剑法?还是阵法?”任芷义喜色难掩,“剑气像水雾,我第一次见用剑起阵的修士。”
“是啊,经香师叔是符阵双修,小师叔可是他唯一的弟子。”王灼道。
当归眸色深沉,见荆苔的命剑化作三柄,像被不同的人所掌控,剑气围绕着绿衫修士飞快游走,罡风阵阵,令人眼花缭乱。
木梨花瓣簌簌飞扬,没有一瓣落在了荆苔的肩上,像珍珠粉一样流散在剑风里。
总有一天,当归心想,总有一天……
他逼迫自己闭上眼,但始终未能如愿,一抹猩红色在当归瞳孔中上下起伏,又很快一瞬间归于虚无,像初春即将开始沸腾的花香。
第80章 寄燕然(十一)
雨好像停了,只偶尔会落下几滴,天却还是灰暗的。
荆苔身旁的大阵中,虚剑游走的速度加快,狂风迷乱了众人的眼,曲海首先被吓破了胆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还没退多少,就被揪着领子拖回来。
曲海脸色煞白,仰头看见当归在逆光中轮廓朦胧的下巴,后背忽然抵上了一根坚硬的物件,他下意识回头,是面无表情的荣妈拄着拐杖,不让他有机会逃避。
楼致没什么意味地笑了一声:“躲什么?”
“我没有!”
荣妈平静道:“但愿。”
当归在眩目的剑风中央看见荆苔飘动的衣角,随即剑光膨胀,一团小小的身影从远方抽枝发芽,不断生长,头发飘散而下,甚至扎了一个小辫子。
“那是……?”眼神不太好的荣妈没能看清。
曲海的嗓音猛然转了个调:“敏……敏儿!”
任芷义斜了一眼这位父亲的神色,极度不喜地移开目光。
荆苔不知做了个什么手势,围绕着他的剑风似乎化成了一盏大型走马灯。
那团身影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女童模样,衣衫看上去不算太好,但很整洁。敏儿像纸扎的剪影,就在这盏走马灯的灯面上奔跑起来。
敏儿欢快地雀跃着,旁容无人,两只短短的手臂一直在往上探,追逐着两只上下翩飞的蝴蝶,仿佛那代表着触手可及的美梦,她跑过春日里的桃花、跑过夏夜中的荷塘、跑过秋风里的桂树、再跑过冬雪下的梅枝。
她蹦蹦跳跳,步伐时短时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截短短的影子,存活在背阳处。
“敏——敏儿!”曲海叫,“我的女儿,爹在这!爹在这啊!”
没有人理他。
敏儿跑得并不快,可以说她每前进几步,就要退回来,因为还有一个女人在后面,仿佛拖着着沉重的负累,走得很慢,发髻不高,耳坠子摇摇晃晃——瞧见那个身影,曲海哆嗦了几下,终于难以掌控地尖叫起来。
当归嫌弃地松开手,抬头问王灼:“师尊,能不能钉住他?”
王灼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便随手折了一只树枝,唰地甩了出去,透过曲海的衣摆钉在地上:“好了。”
曲海本能地想尝试挣脱,王灼的声音立即响起,平淡而没有起伏:“后果自负。”
曲海打了个哆嗦,不敢动了。
任芷义道:“她是谁?”
“敏儿……敏儿的娘。”曲海吞了口唾沫,一颗硕大的汗珠滴进眼中,刺痛无比,血丝跟着占领了整个眼球,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怕?
那只是他早亡的发妻,他给她立坟、给她上香、带着敏儿磕头……
他明明是最称职的夫君、最称职的父亲。
敏儿摘来一束小花,捧到娘的面前,在娘低头闻味道的时候伸出手,好像在邀请她一起奔跑。
娘微笑着,但拒绝了。
敏儿摘来无数枝花,无数次邀请,娘都微笑着拒绝,姿态坚定。
敏儿低下头,鲜艳的小花枯萎,似羽毛飞下,她很悲伤。
娘摸着她的头,轻轻拥抱她,不过片刻,就又松开手,两只细细的手腕只一推,就把敏儿推了好远好远。
娘的影子越来越飘渺,越来越朦胧。
敏儿一扭头的时候,娘已经完全不见了,她在原地打转,惊慌失措,恳求每一朵花都帮助她寻找失去的娘。
世界开始下陷,像融化的雪、惊醒的梦。
垂头丧气的敏儿坐在草地中央,好像完全不相信娘其实已经离开,一切的事物都不会逝去,只是不见了,敏儿相信娘还在拥抱她,是她失去了眼睛,看不见而已。
她这样虔诚地相信着,期盼着,只要有一天她能复明、能重新睁开眼睛,一定还能看见娘的眼睛,
所以敏儿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处孤岛——下陷的世界流满冰凉的水,将她围困中央,有个人影在海浪里,黑得像噩梦。
曲海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眼睛瞪得老大。
任芷义敏锐地瞥向曲海,抬了抬下巴:“这是你?”
曲海还没有回答,紧接而来的画面很快解答了这一切。
那个人影消融,与水合二为一,清亮的水逐渐浑浊、深沉,敏儿抬腿,岌岌可危的土层瞬间破开,敏儿于是陷进了这个沼泽、这片污浊的海。
沼泽一寸一寸地吞食她,她一寸一寸地往下陷落。
敏儿哭个不停,不知道谁能救她,远处,有个像娘的女人站在暖阳下,握着一束花,双臂张开。
敏儿伸手,想奔赴这个拥抱。
她极为艰难地挪动着,像被剪碎的白纸无数次重新黏合,她在伤害和侮辱中长高、长大,那种窒息和压迫的痛楚化作遍天大雨、化作不能直视的阳光。
直到有一天,敏儿梳起了和娘相同的发髻,长得比娘还高,她站在腥臭的沼泽里,倔犟地抬头。
她撕破了自己的双腿,仅靠手的力量爬上了岸,扑进了那个等待已久的拥抱。
敏儿嗅到那花蕊,是另一种香味,她抬起头,这不是娘,这是另一个女人,但同样让她感到温暖。
乾娘像娘一样拥抱她,替她打开了一扇散发着灼目光芒的门。
敏儿呆呆地看着那扇门,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好像在不断升高,她低头,看见自己重新长出来的双腿,干干净净,没有血痕、也没有伤疤。
乾娘也轻轻推她,这让敏儿想起自己的娘——那天,娘也是这样离开她的。
敏儿反手抓住乾娘的手,像对待救命稻草一般。
乾娘指着门,门里长出了繁盛得不可思议的花丛。露珠滴在敏儿的手背,清清凉凉,她忍不住低头吮走了那一滴露珠,甜得像蜜。
乾娘鼓励她——“去吧。”敏儿留下自己的一截影子,跨过门槛,要去做个没有故乡的漂泊者,乾娘笑眯眯地挥手告别。
随着门的轻轻合上,法阵倏地顿时消散。
曲海卸力地跌坐地上:“我没有!我没有!你们骗人!”
楼致嘲讽地笑出声来,手里的扇子一合,向曲海的喉管而去。
但虹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直视他:“你在骗我。”
“我没有!”曲海还记得王灼的警告,怎么都不敢动一下,“我没有害她,她不听话!她要跑!她是我的女儿!她怎么敢跑!”
曲海一遍一遍地重复,好像在说服自己:“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跑!如果她不跑!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不会!”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筋也鼓了起来:“都是那个老太婆的错!她凭什么把我的孩子带走!”
法阵消泯,荆苔走过来,把匣子递给但虹:“里面都是那些孩子留下来的物件,应该都是留个念想,和敏儿的情况大差不差。”
但虹用指尖拨了拨,没接。
但虹又再次走进房屋中,把乾娘的尸体抱了出来。
乾娘像小孩一样靠着她的肩膀,面色沉静得像在安睡,但虹注视着她,好像注视着自己的母亲,荣妈慢腾腾地走过来:“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