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80)
柳霜怀瞅准时机,把兄长拉了回来,安抚他焦躁而快要枯竭的灵脉,忍不住道:“谁?”
林檀不答,自顾自地给白虎顺毛:“谁和谁如同一人、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你到底在说什么?”柳霜怀一头雾水。
林檀只是冷笑,忽然问:“令尊的命灯还挂着么?”
柳霜怀皱眉:“父亲是前尊主,自然是一直挂着的。”
林檀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弯腰伏在白虎背上、直不起身来。
柳霜怀觉得自己、兄长乃至整个翥宗都成了被林檀嘲讽的对象。
林檀突兀地停下笑声,道:“君子哈哈,梁上君子!”
“什么意思?!”柳霜怀的思绪被林檀左突右击的话弄的乱七八糟。
“其实也没什么。”林檀舔舔唇边的血,“为令尊的安然无恙而庆贺罢了。”
柳霜怀本能地怒吼:“胡说八道!我父亲……我父亲他老人家登洲去了!”
林檀讽刺地反问:“是么?”
柳霜怀极力地说服自己——父亲的命灯明明也是在那一天熄灭的,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阴云密布、风雨摇晃,他和岫姐、和兄长一起看着属于父亲的命灯熄灭,紊江里飘满了纸扎的白莲花,顺流而下,代替父亲无处可寻的尸体和灵魂。
林檀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们兄弟俩:“不如问问那个姓管的小姑娘,翥宗挂的所谓的亢龙君柳蜡的命灯……到底是谁的!”
这和岫姐又有什么关系!
柳霜怀彻底被弄晕了,而疯魔的柳风来也终于被林檀兜头一锤给打醒了。
柳霜怀察觉到,忙松手:“……哥……”
林檀笑:“你终于醒了,风来。”
柳风来气若游丝:“你还没醒。”
“或许吧。”林檀揉着白虎的头,慈爱地等待白虎打完哈欠。
疏庑洞窟内,两柄刀合起来的威压大得吓人,霎时遂初剑就如临大敌地嗡鸣起来,震得甘蕲虎口发麻,眉间金珠环绕着一股淡淡的、跃动不断的红息,如同疾风中的火苗。
荆苔脑子里铛的一声:“这两把刀模样是一样的!”
掌刀的青吟怔怔地抬头。
右耳处又烫又痒,他用另一只手摸,伸到眼前看,一捧未凝固的热血沿着掌心的纹理漫出。
荆苔打开躁动不已的乾坤袋,鱼目和莲子一齐飞出,也压在千钧一发的屏障上,同时被捞起的还有青吟流了半张脸的鲜血,莲子饮饱热血,鱼目爆炸在刀尖,那一瞬间,莲子迅速萌芽,碧绿的根茎盘在屏障上,“噗”的一声,开出一朵人高的粉色渐变的莲花,一半在屏障里、一半在屏障外。
屏障就像是被当胸捅了个对穿,瞬间不动了。
甘蕲一愣,随即啧啧称奇:“原来还能这么干——早知还能这样,我当年干嘛拼死拼活的。”
荆苔闻言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他想起自己在挽水遇到甘蕲时身上还没有解去的锁链。
不消半刻,莲花完全张开,露出嫩黄的、没成形的小小莲蓬,三人还没来得及辨别它为何而长,倏地一道刀光从内里刺来,将莲花对半砍开。
手臂长度的莲瓣飘飘落地,轻如鸿毛,仿佛数也数不尽。
青吟对回忆的怀念被刀光一晃,顿时分崩离析。
他撑着一张麻木的脸,无知无觉地看向胸口的长刀,冰凉的刀把他冻得发颤,血里也结了霜,灵脉梗塞,冷汗流到眼中,刺得他睁不开眼,青吟只看到捅穿自己的是位女子,眉眼也像她一样长着花。
绑着白布的刀像生锈似的支哇乱叫,不停反抗,但仍然被刻着柳叶的刀压在底下,那柳叶刀狂喜地颤抖。
“是……你吗?”青吟粗粗地喘气。
“管岫!!”荆苔瞪大眼睛,旋即被那莲花异常浓烈的芬芳咬住,头晕目眩。
青吟露出困惑的神情:“……谁?”
甘蕲压根儿不管对面的事情,眼神都没给一个,只是扶着摇摇欲坠的荆苔,继而往他体内输送灵力。
荆苔摁住眉心,胸口钻心的疼,那颗石头心像是要软化成泥。
霎时间,眼前两人三刀都消失不见,洞窟里恢复黑暗,只有还在盛放的莲花和熏人的莲香。
甘蕲静静地搂着荆苔,不发一言。
荆苔晕乎乎地瞧着他俊美的侧脸,半晌后道:“他们人呢?”
“人家的恩怨。”甘蕲说,“我们就不掺合了,好不好?”
荆苔狐疑地盯着他,放出自己残破狭小的神识,那神识像半片枯叶或者瘸腿的小动物,小心地避过花瓣,坚强地在洞窟里转了一圈,没寻到那两人的身影,但青吟的血还滴落在不远处。
好腥——荆苔心想,扶着甘蕲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腿要进去,冷不防被甘蕲拉住手,甘蕲攥紧他的手腕,只是说:“小师叔,里头脏。”
“不脏。”荆苔安抚地蹭蹭甘蕲的虎口,“我进去吧,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甘蕲没应声,但紧紧挨着荆苔,没有离开的意思。
洞窟里的寒气一层一层地涌出来,也像极了洞口这朵多瓣莲花,荆苔脑子里乱糟糟的,屏气走进去。
甫一跨过那层界限,某种世界无比广大而自身无比微小的虚无感将他包裹,无论朝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是黑的,像是深陷至暗沼泽,又湿又黏,极静,连声音也会不声不响地被这黑暗吞没,血腥气无处不在,已经完全融合进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黏巴和寂静,呆上一刻就恨不得撞头去死——难怪世人都说这里是最折磨的囚笼。
荆苔难以想象甘蕲是如何在这里关上数年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甘蕲仿佛调整好了心情,在他背后笑着说:“其实还行,没风没雨的。”
“你——”荆苔嗓子涩涩的,漫天咒文在头顶上方飞舞,像无数面狞笑嘲讽的笑容,他想象甘蕲是如何在这里过一天又一天的,半晌道,“那个时候……你能和外面说话吗?”
“看机会吧。”甘蕲说,“偶尔也是能和那小鬼接上话头的。”
然后他顿了一下:“跟我走吧,我知道这里多了什么。”
荆苔点头,跟着甘蕲走的时候回头瞅了一眼血腥味最重的那块黑暗,甘蕲走得很坚定,这里的黑暗没有边际、洞窟也没有边际,外加上雾池和那浮山如岛,而从外界看来,疏庑不过是一座极高的山峰,仅此而已。
传说中这里的阵法层叠玄妙,莫测高深,果真如此。
甘蕲停下脚步,愣了一会,道:“小姑娘已经把那东西刨出来了。”
荆苔道:“什么?”
“应该是一捧泥。”甘蕲答,挥手照亮了足边的一块小坑,荆苔眯眼看,心里嗡一声:“是凡人的湿泥。”
“小姑娘刨这个……”甘蕲摸着下巴,“是她的爹娘么?还是兄弟姐妹什么的,她什么来头?柳尊主的私生女?”
“积点口德。”荆苔不轻不重地捏他的指头,问,“此处还能再进一层么?”
“再进一层就是幻境。”甘蕲任由荆苔捏个不停,“他们俩估计是进去了,俩人执念都挺深的。”
荆苔忽然问:“你呢?”
甘蕲道:“我经历过的幻境数也数不清。”
看荆苔不说话,甘蕲自然地又道:“刚过雾池的时候,那人说的假话是‘我是青吟’。”
“我们报的也不是真名。”荆苔说。
“不——”甘蕲正色道,“雾池水鱼又不是神,它们只是看你说话时从内心是否坦然确认。”
“所以世上一定有个叫青吟的人。”荆苔恍然大悟,“和那人有所牵扯,不行,如果能联系上泊萍君就好了。”
荆苔说着尝试捏了一只传信的银鹿,然而银鹿只出了一双角就支撑不住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