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4)
荆苔略带同情地单眼递过去几个眼神。
甘蕲一眼看出他眼神里的意思,不满地哼唧道:“不如同情我好了,它算什么。”
甘蕲撑起剑光挡风,荆苔喘口气,才把整张脸完整地从毛领子里露出来,白得像某种细腻的瓷器,还微带透明,他好奇地打量簇拥的鱼群,鱼群推着冰块在海域里左拐右拐,不知道是要带他们走还是要带他们登岛,亦或是送他们去死。
但这群鱼实在是太漂亮了,让人很难相信它们会带有恶意。
——不过,都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去,既来之则安之,荆苔没什么心理负担地等鱼群把他们推向目的地,还有心情问甘蕲:“那小鬼在哪?”
甘蕲沉默半晌,仿佛是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他。
荆苔一看他神色就明白了,盘腿而坐,脊背挺直,身披雀羽大氅让他看起来像长在冰块上的绿色窝窝头:“我问,然后你说是也不是。”
“……”
“他现在是不是在外边,在十六蓂?”
甘蕲犹豫地点点头。
荆苔:“他和你有什么联系对吧,就是不用见面远隔万里就能对话的那种。”
甘蕲再次点头。
荆苔颔首:“那么……你总得解释你们俩是怎么分开的,是……因为我吗?”
甘蕲很明显的犹豫了,然后拼命摇头,道:“这是必然的事情,同小师叔没有关系。”
荆苔的视线在甘蕲身上扫来扫去,然后打了个哈欠,闭眸养神,甘蕲把剑光散得更开一些,挡住了几乎全部的海风,他沉默地看着荆苔苍白的脸颊,然后伸手捏了捏眉间的金珠。
金珠上闪过一丝异彩,片刻,当归在脑中道:“你没拦住他?”
甘蕲还没答话,就听当归骂了一句废物,道:“我突然被踢出来了,这次又要干嘛,我警告你,我都快被烧成废物了。”
“你去雪山,找归长羡。”甘蕲说,胸膛一阵一阵的心绞痛,熟悉而难忍,他没有露出一丝难受的表情,仍然是那么平静地守在荆苔身边。
当归沉默了一会:“我现在就只是一只小绿鸟,那厮能认出我来么?还有……那鬼鱼一直盯着我,我去哪它去哪,讨厌死了,能不能杀了它。”
甘蕲没有说话。
当归叹息道:“无论是你打我,还是我打你,疼痛你都要受两份,这些年我们互殴也算是受够了,结果最后还是拦不住他,我真是白在炉子里被熬着了。”
甘蕲的眼眸迅速变成血红色,那红色只停留了一瞬,就像海风一样流逝得无影无踪,此时,天还没有亮的意思。
第151章 北斗戾(四)
蒙那雪山已经数年未曾来过如此多的人了,他们拖剑拿枪,齐聚在昧洞洞口,风雪交加,寒风裹着雪沫直扑而下,像花落时的白梅,簌簌地落在那一群修士的发丝和各异的蓂门纹路上。
这一次集会最出人意料的是芣崖居然派了妖来,是一只年纪轻轻的狐狸,陪同的还有一名小少年,穿着白色的衣裳,眉目清俊,浑身散发着桂花浓郁的香味。
方澜从少年进来的第一瞬间就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拉扯归长羡的袖子:“师尊!师尊!那是——”
少年低调地对他们俩一笑,随即站在了狐狸身后,要完全隐身在阴影之中似的。
归长羡见此也怔住,他也没想到这么早就会与少年重新见面,按照自己原来的估计,至少也要过去个大几十年的——这才多久?归长羡的视线黏在曾经的弟子身上挪都挪不动,脑海里随即想起少年对他安安静静、乖乖巧巧修行的那几年,不过那些都过去了……就像雪花落地之后再也不会凝成曾经的花样。
归长羡叹气,垂眉对方澜道:“嘘!他如今已经不是昧洞的弟子了。”
黑狐狸没怎么控制得住,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垂在身后,时不时晃荡着,道:“在下行邈,芣崖新相。我们芣崖多年被封在妖雾之中,云后养育新王不便外出,便让在下走这一趟。”
行邈挥手,把一只没认主的乾坤袋递给走来的方澜手上,彬彬有礼道:“这是这几百年萼川的水经记载,不过萼川流的都是火,或许没什么价值,洞主见谅。”
方澜接过乾坤袋,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行邈身后的少年,然而对方一直不曾抬头,方澜一时难以描述自己的复杂心情,他还是很怀念从前和师弟一块在雪山追着走的日子,还记得师尊在洞口暖酒,一边喝一边笑呵呵地远远看着他们。
楼致的眼神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不远处长身玉立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看着无比飒爽,眉间满是寒意,一身银红色衣裳,滚边是衔着灵芝的银鹿追逐奔跑,身边跟着的小姑娘把一柄莲花花纹的长剑炫耀似的挂在腰上,剑穗柔柔地垂下来。
那是禹域梅初和她的弟子绯罗。
楼致摁了摁眉心,心头微微一空,片刻又吐出一口长气。
绯罗摩挲着剑柄上的莲花——这是她新养出来的习惯,忽然察觉到隔着人群落在自己和师尊身上的目光,遂狐疑地环顾四周,旋即锁定了狐相身后的小少年,他站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和表情,身上并没有妖气,仿佛并不是妖族。
几乎是她看回去的刹那,那少年已然收回视线,垂眸看向自己的足尖。
绯罗歪歪头,他在找人吗?找谁?
梅初淡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眉梢一挑,有点疑惑,不过她此刻的重点并不在这名陌生少年之上,她把那时那刻的场景完整地描述了一遍,说到师弟头也不回地毅然跃下的那一刻,嗓音低低地悬着,阴云密布似的。
归长羡沉吟道:“鱼矶君和纤鳞君果真从天目跳了下去?”
“我家师兄在天目底搜寻数个时辰,未见踪影,天目御剑数个轮回也找不着人。”
“那禹域是什么意思?”归长羡一下又一下地用指尖敲击扶手,“纤鳞君的命灯如何?”
“师弟的命灯并未悬在不朽树上,在他自己手里,我们几个商议后觉得——”梅初略作迟疑,叹出一口长气,“他们俩可能进了什么地方,而且不是阴差阳错进去的,是早有预谋,师弟跳下前说……”
“说什么?”笅台竭南忙问。
梅初掀起眼皮:“说他会回来的。”
竭南忧愁道:“纤鳞君的身体哪能禁得住他那么乱造。”
阿金拱竭南的手肘,懒洋洋地舔舐了几口落下的雪沫,随即嫌弃地呸出来。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落雪点点可闻,许久都没人说话,人人表情沉重。
归长羡一面转着掌心的骨骰,一面微微俯身翻动桌上厚厚一摞的《微阳经》:“十四水的水面都在无故上升。”
“是。”殷阙谯雪绿捏紧手中的红樱长枪,指节攥得发白,“若照现在的样子涨上去,不需半月,就会超过近三甲子有记载的水面高度,现行的水塔估摸着很快就要被淹了。”
“几十年前的大旱,是从骨影现身后开始的,一直到众前辈出海为止。”沧渊狄扉叹息道,“这一回是涨水,又是骨影、又是参光不照常理而行,不瞒各位,秋初菘河流域珠脉坍塌,死了不少脉民,炉官都自请告罪。”
梅初道:“是,禹域去岁疾疫,也死了不少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疫病就结束了,人去了不少。”
“现在想起来,挽水突然干涸,帛川随之发流,也不是什么好预兆。”邯宫任慨两眉皱起,道,“从前新水起发也走得不是这个路子,挽水那地方毒瘴漫布、不见天日,水里都流着毒,人人都无法靠近,大家伙谁不以为近百年都出不了新水,谁知鱼矶君横空出世。”
可这位再如何横空出世,帛川流域依然是一片蛮荒之地,百姓都没定居下来,只有漫天遍野的栗子树,树比人还多,该有的明府、逐水亭、水塔、脉炉……一个也没有,更别说水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