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43)
水球抖动几下,迅速变换形态,好像狂风卷地,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肆意揉捏。水球渐渐成型,躯干、翅膀、羽毛一个接着一个勾勒,然后是拖长的尾巴,尖尖的喙,漂亮的冠羽……
绯罗疑道:“这是什么?怎么看上去像只红色的鸟?”
鸟?
荆苔蹙眉,归长羡灵光一闪,想到什么,一把收去“迷津”骨骰,扬长声音问柳霜怀:“星浮君!抱歉打扰一下,这次扶英宴是不是有门未到?”
“是!”柳霜怀犹然恍惚,擦拭兄长眉眼的脏污,“萼川芣崖没有来。”
他们落了地,见这只水做的红鸟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翻了一个滚,突然又猛地拉长,长出鳞片、爪子、鹿角、触须……蛇似的微微游动。
绯罗更疑惑了:“这又变成了什么?”
荆苔没说话,甘蕲嫌弃地踢走脚边的碎石子,道:“龙。”
绯罗打量了一会儿:“可是看着好小好短啊……”
这只龙在几个人的注视下开始抽搐,光华落尽,好像正在做垂死挣扎,困兽笼斗。
它的异状又把其他人吸引了过来,一群人在地上乌泱泱地围了几圈,看戏似的指指点点。
空无搔着自己的下巴,道:“这妖界萼川芣崖,已经数百年……怕是快千年没有开放过了,我记得如今的妖王是上天入地唯一一只凤凰啊,这龙是怎么个意思?”
一个年轻男子摇着扇子,好不容易从人群的缝隙中挤出来:“让我看看,呵!这妖界一向是龙凤交替坐庄,这妖王没出事吧,近些年并无听说有龙孵化的消息。”
妖界是在隐瞒什么吗?
此时翥宗逢此劫数,为何有水球幻化此等模样。
归长羡突然道:“可以啊小伙子,知道得挺多的。”
这男子用扇面掩住半边脸:“嘿嘿,过誉过誉。”
“今日之事。”男子身边又步出位女子,正是结契那日向柳风来使眼色的人,她冷冷道,“泊萍君可有所算?”
归长羡微怔:“众家对我等有所疑惑也是自然,对此,我只能说,万物有所定数,这定数不仅指能不能算到,也指会不会算,月蓂之术并非万能。”
他微微一笑:“无从算起。”
绯罗觑到男子,神色复杂,男子不仅不惧绯罗隐隐的排拒之意,反而殷勤地凑上来:“小绯罗,你家师尊有没有出关呀,若是……”
“没有。”绯罗没好气地答。
“呀!这么生分作甚,你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同我讲,我立即去给你弄,要是你家师尊有需要,那更不必客气,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星星不给月亮。就有一点,你家师尊若是出关了,一定要记得知会我一声……”
荆苔:“……”
这男子刚出来的时候还觉得眼生,如今他算是认出来了,这人叫阮天暮,与林漓同样出身翕谷,算是林漓师弟。荆苔记得小时候他就爱在梅师姐边转来转去,像个找主人的小狗,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个样,那另一位,就当是翕谷大弟子连烟萝。
荆苔的眼前好像闪过了模糊的记忆片段,他有点愕然,居然突然又记起了一些。
另一侧,柳风来撩起眼皮说了一句什么,柳霜怀没听清,把自己耳朵贴过去,听见柳风来梦呓一般:“阿漓。”
林漓正扑在林檀怀里哭,立刻泪眼婆娑地用眼睛去找自己的道侣,她一腔心情全扑在今日之事和柳风来身上,况且兄长一向冷淡,是而她没能注意林檀眼中偶尔飘过的懵然、困惑和偏执。
她求林檀:“哥……让我过去抱抱他好不好,好不好?”
“好……”林檀点头。
人群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妖界是不是出了事,那只半死不活的龙突然动了动,又开始游动。
“噫!”
这群人纷纷后退,只有荆苔甘蕲归长羡绯罗还停在原地,归长羡的视线扫过这些人,似乎是有点一言难尽。
水突然张嘴,冲荆苔吐水。
这也来得太是意料之外,饶是甘蕲已经反应足够及时,一把搂住荆苔的腰,猝然往后撤去,荆苔还是没能完全避过,依旧沾上了半身水。
荆苔被牢牢地卡在甘蕲的怀里,白裘上淅淅沥沥滴着水,他有点发愣,木然地看着水龙。甘蕲“啧”一声,嫌弃地把荆苔身上的白裘扯下来,荆苔回过神,捏住白裘的一角,用眼神询问“要干什么”。
甘蕲理所当然:“脏死了,换一身。”
白裘被甘蕲干净利落地扔进山林里,荆苔连个阻止的音节都没能发出来,紧接着,甘蕲从自己的乾坤袋里翻翻找找,寻出张蓬松、扎眼、华美的孔雀大氅,不由分说地给荆苔裹上,连带着冰冷的手,都一同塞进温暖的大氅里。
绯罗心跳得飞快,用余光四处寻找徐风檐的身影,却没能见着,归长羡疑道:“丫头,你找什么呢?”
“我徐师叔啊。”绯罗顺嘴答。
归长羡“哦”一声:“好像是和炬明君一块儿帮着处理局面了,怕是不在这里。”
绯罗舒口气,又想到说话的这位是谁,胆战心惊地觑一眼言笑晏晏的甘蕲,吞了口唾沫,“泊萍君,我问您件事儿。”
归长羡正对禹域这些奇奇怪怪的人有兴趣,点点头。
绯罗将手掌在嘴边拢起来,压低声音问,“您说,要是徐师叔和那位……鱼矶君打起来,谁能赢?”
归长羡斩钉截铁:“这还用说,必然是鱼矶君赢”
“那我们师尊呢?”绯罗不肯认输。
归长羡掐指算了算:“或可一战,胜负难论,不过依我看,鱼矶君胜面更大一些。”
绯罗:“?”
片刻后她不肯放弃,又问:“那徐师叔加上我们师尊呢?”
归长羡知道绯罗想问什么了,他哈哈大笑:“再过段时日,以那位的心性,怕是谁都打不赢他。”
“什么?”绯罗睁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归长羡意味深长道:“打架最怕拼命,在那位看来,一场架只会有两个结局,要么他赢,要么……”
“要么什么?”
归长羡摇摇头,不说了。
绯罗失望:“真扫兴。”
归长羡敷衍地笑笑,心道,要么他赢,要么……只能一起死了。
被孔雀大氅拢住的荆苔有点不太适应,小心翼翼地变化动作,活动了一下肩颈,配在腰上的火羽因此露了出来,好像是因为它刚刚沾过水龙吐出的水,此时正在发亮,火色流动如云。
归长羡一眼瞧见,登时一怔:“纤鳞君,您腰上的羽毛是什么?”
“这个?”荆苔自己翻开孔雀大氅看了看,摇摇头,“师……师门的东西,怎么了?”
归长羡摸着自己下巴思索。
没等归长羡想出个结果,忽然传过来柳霜怀的一声怒吼:“林檀!”
众人回头,看见一具身躯从剑上坠落,红衣如霞,像一只中箭的凤凰,“嘭”地砸在地上,吓得所有人心脏猛地收缩——那是林漓!
发生了什么?!
管岫着急忙慌地收了秋蝉刀,迅速落地,扑在倒地的林漓身侧,双手颤抖,慌乱而不知所措。而那位女子指尖在微微抖动,美丽的面容带着惊愕,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她的嘴唇翕张,辨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仿佛一直在重复单独的字词。一把长刀从林漓的心脏处穿透了她整个纤细的身体,一滩热血从躯体下蔓延开来,像贪婪的军队开疆拓土,染红了遍地的草尖和花瓣。
而造成这一切的林檀抿着嘴,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
林檀的师姐姜聆,好像被这一切弄懵了,她向林檀处蹒跚几步,又失措地停下,脑海里乱成了一团乱麻。
荆苔愕然,林檀明明已经离去,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要杀他这独一无二的亲妹妹,在新婚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