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16)
他冷不丁被荆九秋推了一把,风月笔的水墨打了个哈欠。
“你疯了?!”荆九秋低吼。
经香真人下意识地要把闷血吐走,一张口什么也没吐出来,才想起自己早已不是血肉之身。
荆九秋气道:“他们就算看到了又能改变什么呢?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非得和……祂作对,祂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看着,看着你、看着我,你敢打包票祂不会发怒吗?”
“我不敢。”经香真人呸出一口轻烟。
简单的三个字却把荆九秋满肚子的话堵回去,鳞海的浪头扑过经香真人的烟岚似的小腿,他把目光投向鳞海灰暗的中心,骨影在那里露出洁白的头顶,好像在接受抚摸和赐福,荆九秋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去,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道:“师弟,你——”
“辛!”经香真人昂着下巴,大声而清楚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荆九秋立即给胆大包天的经香真人吓得脸色白了好几个度,他无法理解师弟到底哪里来的底气,荆九秋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好像在冒滚烫的火苗,烧得他下意识地颤抖,身体更加透明,本能地想逃走。
风的力度猛地大了不少,浑浊地纠缠在一起,闷闷地传来响声,骨影长吟,好似在替某人回答。
经香真人在等待祂的现身。
他觉得祂不可能不为所动,祂是那样一个充满好奇心的性子,为了满足好奇,什么都能干,比如化身去人间逛一逛,再搅乱什么麻烦,又比如,让荆苔和甘蕲活下来,还比如,敢于舍弃自己的领地,只为见证另一个可能出现的结局。
半晌过去,依然没有回声,但在某一刻,鳞海上空的气息轰然静止,云丝被钉得死死,头顶的海浪掀得老高,又在即将抵达最高处的刹那凝固成扭曲的形状。
经香真人忽然一激灵——四周静默得实在有些太过分了,他猛然间反应过来,一个转身,而后瞳孔立即睁得巨大。
浑身颤抖的荆九秋慢慢抬起头,神情大变,恍如隔世,他缭绕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实在下来,双足也悄然恢复,他抬眼,无意地笑了一下,打量自己的四肢,那笑容看起来十分从容而具有举重若轻的威慑力。
荆九秋是一个那样正经古板的人,经香真人完全不能想象他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一股刺骨的寒意猝然从脊骨冲向脑际,他倏地往后退好几步,警惕地盯着荆九秋——不,现在应该叫做“辛”——的一举一动。
辛依然笑着,很有风度地弯着眼睛,光从神情上看,放松、舒展、惬意,就像准备安养老年的、慵懒放松的七老八十的老者似的。
“经香。”辛饱含深意地把这两个字重复一遍,道,“为什么要给自己改名字呢?我觉得以前那个名字也很好。”
经香真人道:“是吗?”
辛侧头反问:“不好吗?”
经香真人没说话了,辛自顾自道:“名字是很重要的事情。依我看来啊,我觉得荆苔这个名字不太好,荆棘和青苔,都太卑贱了,话又说回来,当归听上去也挺卑贱的,你们啊,怎么都喜欢叫这个草那个草的,都不像是长命的,火一烧、水一淹,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他还长在我的莲花里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呢,他们——包括那只小鸟——管他叫作‘令君’。”
辛意味深长道:“真是令人怀念的日子。”
“荆棘、青苔、当归,都是生命力无限旺盛之物。”经香真人说。
辛点点头,不怎么在意,抱臂盯着他,好像很不解,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经香真人平静道:“您有很多事情都想不通。”
“是啊。”辛诚恳道,“我实在太孤独了,所以总得找点事做,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实在有些太过复杂。小叶子——”
辛疑惑而好奇地指了指自己现在的身躯,又指向半个葫芦:“他、和他们知道你是谁吗?”
经香真人道:“不知道。”
辛“噢”了一声,把头发缠在指根,若有所思地歪头道:“你改主意了吗?”
“没有。”
“那你叫我?”辛看上去更疑惑了,指责道,“小叶子啊,你简直太不听话了,呆在我身边难道不好吗?世间难道会有东西比我更厉害吗?你把我准备的火种抢去当徒弟,这多不好,不过我发现他不在炉子里的时候更有意思。”
咯嘣一声脆响,鳞海里的一片鳞片飞起来,在火焰里迸开。
辛头也不抬,他身后,不断有鳞片接二连三地爆炸、燃烧,响声震耳欲聋,像是把人间几辈子的爆竹都在这一刻点燃完毕,滚滚浓烟冲进大海,异色玲珑的碎片像是被什么东西吊着,径直落入真实大海,扑通、扑通、扑通,碎片很快随着波浪冲向大陆,那简直太多了,此起彼伏。
辛目视它们远去。
鳞海里完全空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火海,辛打了个响指,眉心一亮,被拘束多时的浓烟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把大海也染成铅灰色,随即大地震颤,经香真人回过头去,见背后岸上的鱼骨正在扭曲挣扎,碧绿的蓂草在瞬间萌芽、抽根、长出饱满的草荚,随即草荚破开、瘪去,神草枯萎成泥又在下一个瞬间重新发芽,就像是在瞬息之间走过了无数生死轮回。
一座顶天立地的炉体在火海中欻地现身,辛静静地等着,而后道:“好久不见啊。”
那是,阴阳炉。
还是阴阳炉,还是大火,躯壳流星雨一般坠入悬崖,半透明的荆苔怔怔地盯着这一切,遗落在时间缝隙里的记忆如飞鸟成群回转,他急剧地喘着气,贴着炉门跌倒在地,甘蕲冲上来,双翅落在身后,牢牢地握住荆苔的双肩,低头亲吻他被冷汗浸透的鬓发和额角。
荆苔反握住甘蕲的手,回头和甘蕲对视,半晌在晕眩里哆哆嗦嗦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甘蕲低头避开荆苔的眼神:“陆陆续续想起来的。但还没有完全想起来,这是真的。”
荆苔还在大口大口地呼气,略有失神地望着沸腾的大地,他艰涩道:“我是……火种。”
所以才会在阴阳炉里被烧成灰烬,所以必须在莲花座里承受无尽烈焰。
至此,荆苔终于明白那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的真正含义,原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真正的……火焰大地,躯体的坠落还没有结束,在沉闷的声响里,荆苔的脸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下去。
但他还是不明白十六蓂的蜿蜒大水和这里之间的关系,到底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电光火石之间,一名头戴面具的修士踏鹤而来,鹤唳尖锐,滚滚浓烟登时一分为二。
修士眼也不眨,双手掐诀,立在胸口,赤铜色的诀印掠出,越来越大,到悬崖边时已经有三进院落大小,压下来时,火焰腾地从诀印冒出,瞬息即成不可掌控的大网,一张嘴,将所有前仆后继跃下悬崖的人叼住,那些人连一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然成了灰烬。
白鹤长吟送别,听上去苍凉而悲伤,阴沉的云际拉出一条罅隙,细线似的白光切在燃烧的阴阳炉上。
盘旋的白鹤落在悬崖边上,修士跳了下来,疾步走进阴阳炉中。
面具修士目不旁视经过荆苔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看到修士面具上的鹤纹,对方身上浓重的木质香气如狡诈的小兽被荆苔捕捉,让荆苔想起燃烧的经香阁。
「荆苔」已经把「甘蕲」推开,有点尴尬和不好意思地面对修士,「甘蕲」浑身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修士不满地“啧”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壶灵丹抛给「甘蕲」,变调的嗓音道:“装什么柔弱。”
「甘蕲」憋着气收下来。
「荆苔」道:“那些人……”
修士摆了摆手:“说得不好听点,本来他们就是活不下去所以来诅咒你,我一把火烧了,保证绝不痛苦,比横尸瀑野可干净多了,这世道,能管着活人已经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