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0)
荆苔哼了一声,被突然变大的风声、水声引走注意力。
类似磨刀的刺耳的风声大大咧咧地来去呼喝,雷鸣阵阵。
挾着的电光照亮四方的时候,荆苔难耐地眯起眼睛,隐约看到翻腾的浪——就在视线尽头,好像从水面硬生生升起了数座云雾翻腾的小山,水是黑色的,泡沫是白色的,在山底,数不清的条状水纹组成狰狞的长疤。
就像一切生灵都随着雷鸣电闪消散了。
如同劣质翡翠的纹路之下,山群即刻地产生又迅疾地消散,泡沫盖住浪头,无限地膨胀,在夜色下显出令人惊异而不自觉战栗的美丽的白色。
“大潮来了。”周烟树说,仿佛叹息,荆苔从中听出一丝认命的颓丧。
文无另一只手也抓出一道灰雾,玩弄一般绕在掌心,双手交错间倏地撑开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将他们三人护在网下。
即使在文无的庇护之下,荆苔犹然感受到了半死不活的这水的冲劲,挽水——它已经腐朽却还在求生。
它因此不得不向着自己的坟茔走去,但它反抗、怒吼、不肯认命,于是血水拖了一路,它在这条不洁的长路上步履不停,即使牵肠挂肚,腐化的手臂上挂着烂肉,死死地扣住泥地,在枯草地上留下一条崎岖的泪痕般的沟壑。
这不是结局!这不是结局!
荆苔仿佛听到挽水在这样叫。
它在怒吼中请求:救救我!挽救我!
……挽留我……
周烟树突然踉跄了一下,灯火猛然随之一炸,好像要把灯展吞噬了似的,灵纹带好像带走了她大半条命。
她疼得猛锤自己的太阳穴,“咚咚咚”地响,嘴里在呢喃什么,连着一阵巨响——大堤又坍塌了。
文无的护持也没有起到作用,荆苔顿时心悸,看到碎石如烟花迸射到半空中,又再次掉进黑乎乎的死水里。
周烟树再也站不住了,膝盖骨磕到地上,半根木条竟戳进了血肉里,而她只是呜咽了一声,眼见的更严重的痛楚使之不值一提。
“聿峡的人呢?那帮子修行的人呢?”荆苔激动地扶周烟树,见膝盖处的衣料已经变成深色,鲜红的血沿着木条的纹理流出来,红得刺目,荆苔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愤怒所挟持,他的嘴唇颤抖,“……他们人呢?!他们人呢?!他们怎么敢让一个凡人站在这里?!怎么敢?!”
周烟树虚弱地吸着气:“别……别怪他们……他们都没有走……他们已经……死掉了……”
“水一有死相,第一个来的就是疫病,它带走了大部分人的命,剩下的……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抓住荆苔的衣袖,声音被水声冲得大半都是气音,“这是师父的法子,若不是有这个法子,我都没有办法送一些人出去,师父说,他说这是神教给他的。”
有一股力量驱使荆苔抱住周烟树,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麻,眼睛不受控制地红了:“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你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周烟树竟漫出几分笑意,好像在透过荆苔看另一个人,“你以前就是这样。”
文无默默地把灰雾撑开的大网再次加固,荆苔抖着手又给周烟树输送灵力,只是泥牛入海,灵纹带对周烟树的消耗太大了,就算是如今第一大蓂门翥宗的开宗祖师来,都不一定能够补上这个窟窿。
一个晃神,荆苔觉得自己的神识中挤进来一个人,“他”透过他的嘴,叫了一声“阿烟”。
周烟树知道这是谁在叫她,于是她只是恬淡、柔和地笑着。
这个笑容在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脸上分外惊悚,周烟树的师父——陆泠——刚刚消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容。
荆苔抢回了自己的身体,他沉默地把周烟树扶起来,明白自己刚刚是受了那位白少爷情绪的影响才会这么激动。
周烟树惨然一笑,自己动手把膝盖上的木条一咬牙抽了出来,甩到一边,在地上留下血斑,又很快被水冲散了。
文无操纵一条布条为她包扎,在荆苔的缄默中问起:“陆仙师主持的祭塔典礼我们在场,既然参光和紫贝没有缺席,为什么还会走到今天?”
这也是荆苔想问的,参光紫贝是神鱼,它们的职责是巡视四方水,同时庇护天下平安,既然已经到来,聿峡就不应该即刻覆灭。
“那已经快半年了呢。”周烟树嘲讽地笑了出来,“是,你们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
她因为疼痛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聿峡祭塔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把塔放至水里,塔的上方会点一盏灯,神鱼会护佑这一方火焰从水里出来仍然燃烧——这就是‘一阳来复’。”
荆苔面色沉重:“灯熄了?”
“是。”周烟树示意看她手里的提灯,“就是这盏。”
荆苔的眼神移向提灯,面色有些恍惚,好像记起了一些事情,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灯簪。
周烟树也早就注意到这枚灯簪,“好像啊”,她说。
荆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一切命中注定,但周烟树的坚持并不是一条可以随便放在嘴上的笑话。
余光中,他看见文无抚摩自己眼角的凹痕,接着又是大堤坍塌的声音,周烟树的脊背佝偻得越来越厉害,她低头喘气的时候,荆苔甚至看到不少白发,看到隐约发皱的皮肤。
她老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中。
“师父的这个法子,有效,但是烧命。”周烟树攀着荆苔的胳膊,“这长长的灵纹带,其实就是……”
“别说了。”
周烟树坚持着说下去:“就是我的命……你瞧,我一个孤女,原来命有这么长,一个月了,它还能发光。”
周烟树笑了笑,很满足似的。
她把荆苔文无那拿到的瓶子握在手里,支使荆苔给她找个椅子去,“我太累了,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周烟树很疲惫地说。
荆苔刚刚动起来,文无制止了他:“我去吧。”
说毕文无进了屋子,周烟树靠在荆苔身上,下颌不受控地抽动,她拔开木塞,要求荆苔割破她的手掌:“我没有力气了。”
荆苔小心地替她行事,周烟树微笑地看着鲜血汩汩流进玉瓶,直到完全装满了它,才重新塞好,递给荆苔,荆苔不忍看她,低头把伤口复原:“这也是陆仙师的法子?”
“不错。”周烟树的唇角沾了血沫,她咳嗽道,“我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你知道的,这件事,我托付给你,可以么?”
“你就是用这个理由把聿峡的人遣走的?”文无拖着扶手椅走过来,手里牢牢掌着灰雾,周烟树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这不是理由,这是必须该做的事情。”
荆苔打量瓶子:“这是要用血画法阵,是什么样的阵。”
“师父为大家选的地方,是很久很久以前神台的遗址,那时候神鱼被视为神灵,有人为它们塑像建台以求庇护,神台已经成了废墟,但那是最好的选择,聿峡的人要在那里继续活下去,即使河已经死了,也要活下去。”周烟树突然觉得眼睛疼,闭上了眼,“只要人没有死绝——聿峡将永在,法阵已经摆好,我师父的虚影还有一道在那里,快去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周烟树被荆苔文无搀上扶手椅,正朝着挽水,周烟树摇摇头:“让我朝着聿峡,我不想看水。”
文无便用灰雾托着扶手椅掉了个头,周烟树终于满意了,从衣服扯出一个项圈,荆苔定睛一看,正是那个长命锁。
周烟树无力地虚握着长命锁:“这是我从河里漂过来时就有的,我给你,你带走好不好,若是……寻个小孩给了就是,至于……当年你送过我的玉玦和玉簪,我……很想留下,就当陪我了。”
玉玦?玉簪?
荆苔立即记起了他给江逾白的东西,一时屏住了呼吸——兜兜转转,即使荆苔并非白少爷本人,冥冥中还是跟白少爷做了一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