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84)
归长羡只看见方澜的嘴唇动了又动,愣是一个音都没能吐出来,表情又痛苦成这个样子,便知这不能说,他扶住方澜,叹了口气:“别说了。”
“我……我要一直守着这句话吗?”方澜不可忍受地弯下腰。
“等到某个时刻。”归长羡说,“等到某一个可以说的时刻,你会能说出来的。”
柳风来不发一言,扯着青吟就走,然而刚踏出大殿的门,青吟的身体就陡然透明起来,被阳光穿透,柳风来看了看还在盛放的莲花,将青吟一掌退回殿内,自己飞速地消失在山径之间。
归长羡不是没听到他们的交谈,插嘴道:“道友既说你不是亢龙君,那是谁?”
“我……”青吟下意识地就张嘴要说完,却一阵嗫嚅说不出什么,最后只道,“我是青吟。”
“你不是青吟。”甘蕲支着下巴。“雾池里的司南可不承认。”
“我就是!”青吟大吼,哐当一声,手里的刀掉在地上,他表情失措,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在迷宫中困扰多年的囚徒,甘蕲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看人唱戏,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青吟恍惚地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忽然看到了血剖泊从地下跑上来,如毒蛇咬住了他的手指。他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视线里猛然出现一截圆柱,黑螭盘桓,青吟和黑螭相互注视,黑螭在他的视野里不知被什么东西激怒,鳞片都气得夯起,怒发冲冠,可怖的巨头瞬间蹿来,停在面前,仿佛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青吟觉得黑螭的火立即就会绵延到他的身上,把他烧成一地灰烬,随风流散,顺着江水流回……
流回哪里?
青吟呼吸急促地想,灵光一闪,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应当……应当要流去眠仙洲,流去那个蓂草生长的神地。
这时柳风来带着几道新鲜的伤口回来,手里一盏早已熄灭的命灯,灯座上写着:柳蜡、亢龙、垂虹。
柳风来把命灯不由分说地塞进青吟的怀里,满怀希望地等着。
然而命灯并没有丝毫反应,归长羡道:“先不说他是不是亢龙君,柳大哥啊,命灯从来不对虚影有反应的,瞧瞧你,为了解下命灯还弄来一身伤,何必?”
青吟被柳风来的这一手打断神游天外,沉默了一会,道:“我是青吟,我有位心上人,她叫醴霞,在我眼里,她是最美的。”
甘蕲冷不丁道:“你心上人,是修士不是?”
“不是。”青吟摇头,“她只是凡人。”
荆苔道:“那你为何要去疏庑寻她?”
“我不知道那是哪里。”青吟仿佛在喃喃自语,“我只知道她就在那里,她一定在那里,我会找到她,我们会一起白头。”
青吟的神情再次变了,他盘腿坐下来,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虚空,极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嘴角忽然勾起,声音平稳道:“我让你一手。”
片刻后他又道:“好吧,那不让了。”
“他在作甚?”荆苔蹙眉,“在下棋?”
“嗯。”甘蕲正忙着夹荆苔桌上的花生米吃。
荆苔把盘子推得离甘蕲更近一些:“和谁?”
“不知道。”甘蕲好像吃到一粒格外咸的,嘴角不满地向下一撇,“仇人吧。”
青吟手执虚空的棋子,在看不见的棋面上落子,在场的人都不懂棋,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一局,归长羡摸着下巴:“古人说,棋局若世局,也许一手动天下,不知道他下的是不是破釜沉舟的棋局。”
方澜问道:“什么叫破釜沉舟。”
“就是双方的命运,就决定在这一方棋局里。”
青吟的身体若隐若现,仿佛在他周围,时间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行走,不知过了多久,青吟忽然一耸肩,道:“我输了。”
说着,地上的刀自发地飞到他的手中,青吟举刀,仰天大笑,利落地削去了自己的右耳,灵光一闪,他整个人都消失在白光之中,盛放的莲花闭合、枯萎,一粒莲子轱辘轱辘地滚落,一直向殿门口的方向滚去,与此同时,大殿门向里打开,管岫站在逆光里,一步一步地走来,莲子轻轻碰到她的脚尖,弹开、转了一小圈,悠悠停下。
管岫低头拾起莲子,握在手心里。
“我的母亲,叫作醴霞,甜酒的醴,晚霞的霞。”管岫轻轻说,“她姓管,是紊江流域一家花铺的老板,那年花市,她遇到了一名男修,自称青吟。”
“是我父亲?”柳风来问。
柳霜怀脸色一白。
归长羡脸色也变了,他看看柳霜怀,又看看管岫——世事真的会如此捉摸人么?
荆苔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若是这个说法,那管岫论起来可是柳霜怀的亲生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柳霜怀脸色惨白将近晕厥的时刻,管岫继续开口,否认:“不是。”
“什么意思?”柳风来问,隐秘地暗暗松了口气,他从未如此希望自己的父亲不会是个花心萝卜负心汉。
“我父亲和柳蜡。”管岫伸出两根手指,“林檀和林漓,是一样的关系。”
管岫苦笑道:“你以为当年林檀为什么会改修医道,笅台的老虎为什么会找上他——大哥,你以为他们俩人幼时为什么会走散?你可曾听说过‘命线’?”
“传说中。”归长羡插嘴,“有位不知名的织女后人曾经勘破天道,说世间人人事事不过都是提线木偶,被一根线牵引着,那根线的末尾延伸到眠仙洲,她纵然织就万物,也不能摸到那命线,那织女后人的法器,乃是一枚梭子。”
荆苔的心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甘蕲。
甘蕲把花生米咬得粉碎,笑吟吟地看过来,浑然无事地歪歪头。
“那位前辈是谁?”柳风来问。
归长羡摇头:“不知,她的名字、身份都早已无故流失,谁都不知道她是谁。”
就在这时,翥宗弟子匆匆赶来,喘着粗气神情惶恐地报道:“神……神鱼来了!”
柳霜怀拍案:“什么?!”
柳风来一挥袖子,黑螭游动,沿着房梁游到面水的连窗,一一将窗户顶开。江风呼啸而至,在紊江上流的方向,黑色的阴影占据大半条河道,零星的来往船只并没有得到退避的消息,眼下正惊慌失措地朝岸边靠近,想要尽快弃舟登岸,冒犯神鱼的过错可比少了几条船严重得多。眼下,紊江上弃舟飘得到处都是,参光碰到了就嬉戏似的顶开,缓慢地向翥宗靠近。
它张开大嘴,朦胧中,荆苔察觉到一丝熟悉的灵息稍纵即逝。
别、别走!
荆苔直觉他错过这一灵息将会悔恨多年,他想也没想地从座上跃起,头也不回地从连窗中跳了下去,甘蕲动得再快居然都没有比荆苔快,只抓到荆苔的影子,他也从荆苔跳下的位置跳了下去。
柳风来心惊胆战,甘蕲如旋风掠过他时的一眼如疯似魔,刹那间仿佛洞穿了他所有的秘密。
转瞬之间,荆苔成为了无数弃舟而去的人们之中唯一直面参光神鱼的人。
神鱼喷出一道水柱,仿佛有点满意。
甘蕲匆匆踩着船舰而来,足下弃船被他澎湃的灰色灵雾狠狠箍起,揉得粉碎,没来得及收拾的茶器、桌椅、货物的箱子都被水流一点点地吞没。
第144章 闭春寒(十)
甘蕲还没说话,便眼眸一斜地揽住荆苔的腰向后退去,站在了另一艘刚被四分五裂的船体遗骸上,冷冷地睨着参光庞大的身躯,并没有半分尊敬在,那只是条鱼而已,而在参光的眼中,甘蕲也不过是他见过的万千修士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
荆苔道:“我看见了一个东西。”
“不论什么东西都不该靠近它。”甘蕲冷声道,“它脏得很。”
荆苔十分不解,甘蕲能和神鱼有什么过节,参光吐出一条硕大的水柱,把几艘船砍得粉碎,甘蕲没有后退,附耳对荆苔说:“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