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8)
“喔。”长旭说,没有继续询问下去,只是陪着竭南从黄昏坐到了翌日黎明,直到两人枕着阿金几乎在同时睡去,之桃之枫躲在大树后吃吃地笑个不停。
竭南张着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扭头对楼致道:“这是什么情况?”
楼致带着愤恨:“这是……昧洞的月蓂术,动一次,命数少一截。”
这个时候,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在深色海雾的包裹之中,荆苔和甘蕲还在沿着漫长的鱼桥向天上走,这条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们离大海已经够远了,但离天空依然遥远,大鱼还在头顶游动。
在行走的过程中,荆苔发现甘蕲眉间的金珠正在慢慢地失去色彩、变得浑浊。
第154章 北斗戾(七)
“在看什么?”甘蕲察觉到荆苔的视线,转头一挑眉。
荆苔不答,避开甘蕲的眼睛,在半空中的风好像也没有那么寒冷,他能稍微喘口气,看向紧紧相握的手,忍不住顺便捏了一把对方的虎口。
些微的疑惑让甘蕲显得很纯良,那种骇人美丽带来的威慑甘感也消退不少,荆苔觉得这个样子十分顺眼,忍不住欣赏了好大一会,鬼使神差般问:“你能变成原型吗?”
“……”甘蕲用空闲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样子对荆苔的躲避恍然大悟,少顷狡黠一笑,“小师叔想看?”
荆苔:“……”
他欲语还休,突然很想让甘蕲改个称呼,不然自己听上去着实很像个变态。
“我的血统不纯。”甘蕲不逗他了,“不能变成那种会飞的漂亮绿孔雀,不过…… ”
甘蕲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荆苔果然被勾住了,忍不住:“不过什么?”
甘蕲像那些拍案的说书人,表情仿佛写着“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一回”,眼尾下的浅浅一片阴影。
那幅小模样有点不伤大雅的洋洋自得,让荆苔不由得幻想要是甘蕲正常地出生在计臻和越汲的呵护下会是什么样子——一只炸着绒毛的小鸟破壳而出。
没等荆苔想入非非多久,甘蕲犹豫了一会,下定决心,略微低头,牵着荆苔的手抚摸上去。他的额角闪过一束光,接着慢慢无中生有、长出了四五枚似绿非绿、是青非青的长羽毛,洁净柔软,美丽而湛亮。
“……”
“本来想变个翅膀给你看的。”甘蕲嘀嘀咕咕,“不过翅膀长出来就会弄坏衣服,委屈小师叔玩玩羽毛得了。”
荆苔被那羽毛劫去了几乎所有的吸引力,没怎么听甘蕲说了什么,于是也忘了追究甘蕲为何要用“玩玩”这个具有歧义的词语。
他的指腹轻轻划过羽毛,然后收回手,碰到了什么珍贵宝物似的,认真道:“很漂亮,保护好它。”
甘蕲顶着那羽毛,倏而莞尔一笑,举手利落择出其中最美的一根,捏住尾部,利落地拔下来。
荆苔一声“不——”被堵在嗓子里,就见甘蕲把羽毛塞到自己的掌心,细细的、猩红的鲜血流至他翘起的嘴角上,然后自然而然地开口道:“小师叔有没有注意到方才这么久,那边的云间亮了数回又暗了数回,和这条鱼变色的次数差不太多。”
“那你的心思还挺复杂的。”荆苔握着还带着热的羽毛握也不是塞回去也不是,难得的感觉到一股气冲到脑门,“还能注意那边亮了几回。”
“天生的。”甘蕲晃晃手指,擦血的同时把长出的羽毛也收了回去,“天生比较敏锐。”
荆苔冷哼一声。
“我觉得鱼桥上的时间和外头不一样。”甘蕲笑嘻嘻的,“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荆苔纡尊降贵地斜他一眼,明显还没消气:“嗯?”
这时候,大鱼从白色转为黑色,远处的云层缝隙亮起又再次暗沉,甘蕲勾手指问:“带灵石了吗?”
荆苔轻轻一哼,摸出晶铂,丢到对方手里。
“我就知道我们心有灵犀。”甘蕲眨眨眼睛,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那半红半白、不带咒文的晶铂,觉得有点大似的掰碎,随即顺手把小块往上一抛,接着打了个指响,掌中火“扑哧”燃了起来,点亮了晶铂一角。
“若不是用来点灯作术,而只用灵火点燃,这块晶铂能烧上三天三夜。”甘蕲感慨,“这可比玫瑰玉耐烧多了。”
甘蕲把点燃的晶铂放在遂初的剑尖,掌着它飞出很远,缩小成亮亮一点,他们继续走,不忘密切关察着遂初。
只见大鱼转换颜色,云间闪烁——
一、二、三……
晶铂熄灭了。
荆苔倒吸一口冷气,旋即想到这一次呼吸或许抵得上红尘一两个时辰,一股彻骨的寒冷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他抬眼,看了一眼仍然不知距离的天穹,一个最为恐怖的猜测漫上心头,他幻想自己回到禹域的时候只能看见所有人熄灭的明灯,而不朽树永远不朽,嘲笑着他,嘲笑着人事皆非。
正如他们所感知的,在两人徘徊于鱼桥时,俗世的一切正快速地疾行,向着不善的方向。
首先是暴雨。
在昧洞蒙那雪山庇佑下,这里依然在坚强地下雪。
归长羡站在洞口,落落穆穆地注视占据视线的所有压下来的乌云,已经低到仿佛伸手可触,可见的一切、十四水十六蓂都被青色的雨幕笼着,雨丝如白发,长得完全不受控制。
想到这里,归长羡眉宇一动,旋即慢慢地回过头。
他的弟子方澜难得的裹着厚毯子,窝在火堆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他的面前有一方矮桌,一沓绛唇纸和笔墨,按理说在雪山生活多年的弟子不会再被冻到,可没有什么会永远沿着固定的痕迹行走的。
归长羡走回,把即将滑落的毯子重新披回方澜的肩头,无可躲避地瞥见了方澜鬓边新生的半头白发,那白发与方澜年轻、青春的面孔格格不入,像一根尖刺,刺破了归长羡的眼睛和心脏。
昧洞有传,当年有一弟子在山洞动用月蓂术,一夜白发从此下山不知去处,还有经香真人,也是带着白发和腐朽下山而去。
当时这些人的师尊、他们的师兄弟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呢?难道每个人都可以安然地对待吗?
比如师祖玄晖君,楼致天生命短,在雪山庇佑下才能长成,自有记忆以来就要面对自己比昙花一现还要短促的生命,即使他最终在地洞和炉火中找到了生路,那玄晖君又是怎么对待他的离去呢。
“谢谢师尊。”方澜捻着笔,抬首给了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
火堆烧得毕剥毕剥,像是火树银花,火光暖融融地倒映在方澜的眉眼和脸颊上,带着一点欢庆后的落寞。方澜掩嘴闷闷地咳嗽,归长羡给他顺气,听他慢慢地说起:“其实弟子还记得一点小时候的事情。”
“多小?”
“小到我才刚学会走路。”
“那你记性蛮好的。”归长羡忍不住拍拍他的肩头表示肯定。
方澜慢慢道:“我躺在娘的怀抱里,她抱着我,看着哥哥姐姐——有些是亲戚有些不是——他们在不远处的田边小路放鞭炮,拍着手,推推搡搡,笑笑嘻嘻。鞭炮很吵,火光很亮,晚上的田野异常地暗沉,时不时能听到远处大河的波浪声。”
眼前仿佛有一副虚幻的场景,面容模糊的母亲、狭窄的居所、远处的吵闹,这些年都在他的记忆里不断地复现,有如刻进骨髓。
归长羡沉默了一会:“其实你不该算那么多的,你还年轻。”
“当时本想适可而止,但很多事情是不受控制的,就像时间和白头发。”方澜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白发,好像并不后悔,“在那个临界点,我以为我什么都不会想起来,但我只想起来了幼年的那一天,那个怀抱。”
“……”
“我很想回到娘的怀抱啊。”方澜的声音越来越小,“哪怕我知道她早已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