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21)
荆苔心燥不已,他平稳心绪,闭上双眸,缓缓地放出自己的灵识。
灵识蒸腾在火墟里,如同荆苔自身身处火焰,浑身滚烫一如火焰。甘蕲见状,忙脱下藻鉴衣袍,披到荆苔身上,但荆苔丝毫没有好转,甘蕲急得眼里冒火,围着他来回走。
荆苔的这招灵识探阵是和经香真人学的,只要灵识还在,灵骨还在,人足够细心,必然能探出来,这是阵修的技法。
经香真人修阵,他修剑。阵法极其难修,经香真人说,阵法就是始神随意的一个手势,“就像徐风檐挥手叫你去玩……当然他太啰嗦了”,于凡人而言,却也无异于天机,与月蓂术何其相似,所以天下阵修如此稀少,连自成门派都做不到。
荆苔知道,即使自己学得再多再久,于阵法一道始终是门外汉,他也许最多只能做到剑修里擅长阵法的,碰上真正的阵修,依然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荆苔也知道对阵法的修习已经阻碍了他于剑道的道行。
修行之路容不下一心二意的人,修行的起点也不容选择,无数个日夜,他都听到经香真人的叹气声:“天道误人。”
“既然要与阵法缠斗一生,又何必以剑入道。”
但荆苔还不算明白经香真人的意思。
荆苔的灵识尽可能无限拉大,忽然感到有人在与他共担热量,他有些吃惊,但没多管。
灵识里,众物只留下轮廓,天地灵气而已,一个圆圈着一个圆,密密麻麻,如雨天湖面涟漪。最大的有三个,一个在横玉七峰——石炉正上方;一个在浔洲,凉得如同眼泪和离别;还有一个在闾府,烧成紫色。
听闻……荆苔竟还分出一丝精力无不神往地想——听闻始神的灵识无往而不达,天地万物,四季更迭,都在祂的灵识里,安安稳稳。
往前万万年,往后万万年,于心万万里,于天万万层,都在始神的一眼里。
只一眼里。
祂有没有看到自己,一如自己自己看到锦杼关 ?
灵识里的一片别样的红色吸引住荆苔,那不远——离闾府很近,是什么?
很热烈、很窈窕、很……很美。
在轮廓构成的虚渺世界里异常清晰明了,像含冤而亡的死者奋力要说出自己为何而死,才不惧世间辗转、一切都会碾压成泥。
那情绪如潮水汹涌而至——不!是血潮!无穷无尽的血液,半途而亡的人生。
灵识飞快退回,荆苔铮然睁眼,竟然清晰地看到了一野山茶花,红得堪比火光,他一低头,对上甘蕲暂时的黑眼睛,奇道:“你抱着我干嘛?”
甘蕲耳廓有点红,但并没松开,他用脸蛋蹭蹭荆苔的上臂:“很烫,会死的。”
荆苔霎时心软,摸摸甘蕲的脸。
楼致算完了,脸色白得像死尸,猝然呕出一口血来。
王灼飞快扶起他,眼眸黑洞洞的。
楼致用拇指擦走唇角的血,低头看了一眼消失在泥地里的血,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又被浓烟呛出眼泪,咳个不停:“我……咳!我没事。”
王灼握着他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在楼致下巴处摁了一下。
楼致略有晃神,听到王灼仿佛不虞地说:“算了多少?”
楼致一愣,被王灼的手抓得很疼,骨头都要被捏断了,但没打算告诉王灼他的手劲有多大,剑修嘛,一定要握得紧剑、狠得下心。
“这个。”楼致提手,指着荆苔手里的石头,由于没什么力气,那只手摇晃得厉害。
荆苔一愣,低头,他隐隐有预感,但一直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胡乱猜测是不能当真的,若说阵法是始神的手势,那昧洞就是始神的眼睛,昧洞的人不一定说真话,可他们看到的却一定是真的。
楼致竖起一根指头,冲他摇了摇:“小大人,我有可能装哑巴,但不说假话。”
“你说吧。”王灼一手执剑,一手牢牢地把着没力气的楼致,“你说,我信。”
楼致又是一愣,像是迷失了一瞬,很快清醒,道:“传说天地生躯,始神赋灵,故人死后,魂归矩海,肉身化泥。”
但虹、荣妈、代攸、代乐游目光炯炯地听着。
“人所能凭依的,只有这一生,就像一条河永远也不会倒流。而等到咽气的那一瞬间,魂和躯体就开始分离,很快,刹那就完成了——生与死,就是很快的事情。”楼致皱紧眉头,“如今这里,这个过程提前了。”
但虹颤抖着问:“什么、叫……提前?”
“意思就是。”楼致说,“这枚石头,是躯体,但灵魂没能归去矩海,他们在这里游荡。”
众人瞬间齐齐失去血色,楼致声音越来越虚,没忘又来了一刀:“庆祝一下吧,一、二、三、四、五,再加那里面四个,最后的幸存者。”
他喘了一口气,更没力气了,王灼一脸沉重,楼致视线已经开始恍惚了,慢慢说:“我就算到这些。”
然后楼致一歪头,晕倒在王灼臂弯里,火气缭绕、氤氲,他的昏迷像极了死亡。
昧洞人的命,就是这样一次一次算完、一句一句说完的。
荆苔被这番话砸得眼冒金星,晕眩之中他忽然想起那野明媚的山茶花,两指一并,长剑湛湛地注视火光。浮休,剑如其名,生若浮,死若休。
他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
浮休剑利落地穿空而过,留下白色长痕,和烟气混在一起,难辨你我,在山茶花丛霹雳刺下,剑光令人眼花缭乱,由于速度太快,只能看到横七竖八的剑痕绞缠在一块,连火苗都熄灭了些许。
好一通乱刺,代乐游愣愣问:“那边……”
“是阵眼。”荆苔咬牙说,灵骨热得要爆炸,他要把这个爆炸移到山茶花丛,那里红得像坟墓,不够,可他不够!
王灼沉声:“我来。”
他甚至都只是单手一挥,泽火剑带着岩浆之力兽群般倾巢而出,要把没在阵法上讨到的好原原本本、一毫不差地讨回来。
那几个凡人看得瞠目结舌,被炸起的火光吓得心尖狂跳。
山坡炸开了,花雨纷落,入火成灰。
甘蕲伸手一抓,抓到几瓣侥幸逃过焚烧的红色花瓣,嫩嫩的,一掐就渗出来胭脂似的花汁,他怔怔地看了好久。
狂轰滥炸没有停下来。
甘蕲听见荆苔说:“这火不像真火,也不像灵火,更不像妖火。似有非无,若无实有,斩不熄,也浇不灭。”
有人在抚摸他的脸,甘蕲再次激灵,一开始他以为是风、或者飞灰,后来更像一只温柔的手。
这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先前他就因为这种触觉而到处乱抓,好像婴儿要抓摇篮上的铃铛、和母亲的手。
甘蕲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妖还是人,如果是妖——孔雀也会起鸡皮疙瘩吗?
空中若有若无传来两声笑。
甘蕲听得清清楚楚,他警惕地左右环顾,没有人听到,其他人都没有,只有他——
他适时地想起楼致昏倒前的话:“灵魂没能归去矩海,他们在这里游荡。”
如果楼致说得没有错,那有没有可能……她一直都在,她看到了一切,她知道一切。
灵魂从一具躯体跳到另一具躯体上,她明明做过这样的事,不是吗?
甘蕲眼皮直跳,手指乱颤,心跳声狂乱不已:“海棠……海棠是什么颜色?”
他张开手掌,平静的炎热中突然起风,甘蕲眼睛也不敢眨,生怕自己错过什么。
他等了很久,接二连三,山茶花瓣轻柔地随风落到他的掌心。
一。
二。
三。
四。
五。
五片花瓣,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甘蕲潸然泪下。
荆苔惊道:“怎么哭了!”
“我没有。”甘蕲把脸埋进荆苔的怀里,重复,“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