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36)
这时一切安静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突然,一片静谧中突兀地响起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仿佛那个金属在生锈,在吸吮血肉,这声音把荆苔从茫然中拉回。
荆苔眨了眨眼睛,开始回想,企图从记忆里抓住这声音来自何方的线索。
火海熄灭,死海退却,人影消失,金属曳地,拖拽中脚步声逐渐靠近,血腥气浮动。荆苔的眼皮一个劲地抽动,他忍不住问:“是不是很疼?”
过了很久,才有人喟叹般道:“小师叔。”
随着这声“小师叔”,荆苔从梦中惊醒,眼皮还没睁开,先听到一些细微的金属声响,这让他回想起梦境,登时一下全然清醒。日头已经西行,夕阳斜斜地射进来,连灰尘都不见,透明澄澈,好像即将凝结的琥珀。
不速之客歪在阴影交接处,霸占了一张桌椅,翘着二郎腿,两只手好像在摆弄什么,抬头向荆苔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荆苔扫一眼周遭,发现自己睡前胡乱丢弃的衣服都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外袍也整洁地搭在架子上了。他慢慢地撑起上肢,盯着这人,自我怀疑是否还在梦中,半晌才道:“你怎么在这?”
甘蕲弯弯嘴角,把东西哗啦放在桌上,宾至如归地走过来,在荆苔的背后码了一个靠枕,又滚雪球似的把一个方方的小枕头滚到荆苔手边,示意他靠着,这才一撩衣摆,坐在床沿。
荆苔支着小方枕:“怎么不说话。”
“想编个恰当的理由出来。”
“想出来了么?”
“没有。”甘蕲笑得有点无辜,“不想了,小师叔说是如何就如何吧。”
荆苔:“……”
他这种恬不知耻的态度倒让荆苔一时说不出话来,甘蕲得逞地笑,无意间露出尖锐的小虎牙,手上拢拢荆苔的软被,还从里头摸出了那根火羽,于是夹在手指间来回转,羽毛虽又长又大,他依旧转得如鱼得水,顺溜得不行。
荆苔被转得眼花缭乱,没多想,一把摁住了甘蕲的手腕:“什么时候来的?”
“在小师叔睡前就来了。”甘蕲没有挣扎,手乖乖呆在荆苔的掌下。
睡前就来了?
荆苔忽然冒出了一个猜测,想起仿佛是有人把火羽递给他似的,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就立马坐实了这个猜测,甘蕲用另一只手抽走了火羽,捏着转了一个圈,炫耀似的,而他被压着的手依旧一动也不动,荆苔甚至能感受到他硬硬的骨头硌在自己的掌心。
于是荆苔好像被烫到似的立即松了手。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出声,甘蕲也没有收回手,仿佛还有人摁着不让他动似的。过了好大会,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荆苔一惊,还未来得及动作,门外那人已经开了口,是徐风檐:“小苔,是否醒了?时候快到了。我能进来吗?”
说着便要推门。
这可不能让徐风檐看到甘蕲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屋子里,荆苔连忙叫:“别进来!”
门外动作果然停了,他甚少如此和徐风檐说话,想来徐风檐也颇感疑惑,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果然心急就要做错事。
荆苔一边自责,一边捂住了甘蕲的嘴,竖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旋即拔高声音:“没什么,我只是还没睡好,两位师兄带着人先去吧,我收拾下再来。”
甘蕲状似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然而荆苔已经察觉到对方在自己掌下弯起来的嘴角,觉得甘蕲就像一个刚找到好玩东西、决定长长久久地拥有珍藏下去的小孩。但这位是蓂门新主,是天下皆知的旧逃犯,也是境界应当在“玄心”之上的剑修……
等等,这厮果然在骗他,还说什么不是修剑的。
——狗屁。
在荆苔的瞪视之下,甘蕲这才听话地敛去浑身气息,门外的徐风檐果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尽管诸多关切,还隔门对荆苔叮嘱了半天,最终还是疑云满腹地离去。
徐风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一走开,甘蕲就完全笑开了,也不再收敛气息,荆苔无奈地松开捂嘴的手,听对方边笑边评价徐风檐:“哈哈!真是思虑周全。了不起。了不起。”
荆苔恍若未闻,由得甘蕲打趣,心道既然是剑修,怎么没见过甘蕲的剑呢?
至此,荆苔忽然回想起在挽水之梦里,他曾经问还是“文无”的甘蕲修的是什么,那时他说的什么来着?
“那你修的什么?”
“嗯,修的心神血肉。”
果然都是纯粹的狗屁。
甘蕲抖抖手指,笑意还没散去:“看什么呢?”
荆苔的视线挪到甘蕲的胸口,一时间,叫醒他的金属碰撞声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那串钻透琵琶骨的锁链牵血挂肉地从荆苔眼前飞速掠过,他本能地感觉到疼痛,并且微微皱眉:“还疼不疼?”
虽是问句,但荆苔的语气却像是笃定甘蕲会疼一样,带上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其他情绪。
甘蕲一愣,残余的笑意凝滞,下意识地低头也看向自己的胸膛,好像没有想到荆苔会提到这个,半晌后才勾起嘴角:“……我说过的,再见的时候,就不吵了。”
“与这个没有关系。”荆苔依旧皱眉,“刚刚我听到声音了,你不要骗我。”
甘蕲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这笑意让荆苔意外地不舒坦,黑雾从甘蕲指尖冒出,冲着他一开始霸占的桌椅上去,嘴里道:“骗你作甚?”
黑雾勾住了甘蕲在荆苔睡时摆弄的东西,勾起来,一串银色物件哗啦落在甘蕲手心里,然后黑雾消散,整个过程叮叮当当的,吵得要命。甘蕲把这物什托于荆苔眼前,微笑道:“刚刚是这个。”
原来是一副银制的九连环,被甘蕲摆弄过,眼下还有三环未解。
荆苔微恼,即使知道自己的体温不会有什么异常的变化,他还是摸了摸幻想中应该会发热的两腮,方才正色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闹了这么大半天,总要讲正事了吧,荆苔想。
然而甘蕲显露出惊讶,他耸耸肩:“没什么事。”
“什么?”荆苔震惊,并且狐疑,打了个寒战,“真没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甘蕲把火羽塞回荆苔的被子里,又把白裘扯来,披在荆苔的身上。
荆苔语塞,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你这么躲着人来是何意?”
甘蕲用指尖在自己额角点了两三次,迟疑道:“唔……大概是为了躲那两位师兄。”
荆苔莫名其妙:“有什么好躲的?”
“小师叔没瞧见白天那两位的眼神?”甘蕲显出矫情的惊慌,“嘶——吓死人了,怕不是要把我撕成百八十块才会满意。”
“哪有这么夸张?”荆苔不信。
甘蕲笃定:“小师叔别不信,就是有这么夸张。”
荆苔:“……”
“一定要叫……这个么?”荆苔抿抿嘴,还是决定说出来,“好奇怪。”
甘蕲笑着点头:“那小师叔说说,我该叫什么?名字和尊号也都太生分了,我也不想和别人叫一样的,小师叔还有什么旁的主意么?”
荆苔有心要弄掉这个称呼,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名头,只得认输:“好吧,想不出来。”
甘蕲哈哈笑了两声,随即问:“我送的白珊瑚,小师叔带着么?”
“在的。”荆苔因为甘蕲要讨回去,于是从袖子掏出自己的乾坤袋,从里面摸出来,递到甘蕲面前,“喏,给你。”
“不是要讨回来。”甘蕲抵住荆苔的手掌,从自己的兜里弄出一根长长的银线,突然他问,“给小师叔送过东西的人多么?”
荆苔不知道甘蕲要问什么,老实地想了想,答:“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