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49)
梅初一跃而上大堤凸起的高点,剑尖向下:“列阵。警戒。”
她平静地望着还处于安定状态的水面,简洁明了:“它要来了。”
“是!”绯罗肃然起敬,反身飞奔而下,剑光如蛇逶迤。
水面依然如镜,微风贤惠地将觳纹叠起来,可惜手艺不佳,亦或许是河水太贪玩。
梅初眉目不动,几乎凝成庙宇神塑,眼眸和“天目”同样明亮,任由额边的发丝乱卷,她听到了几个因时间太久而拿不出剑的弟子正在活动肩脊和手臂的骨头,咯咯的声响绵绵不断,啄木鸟似的。
突如其来的破浪之声甚嚣尘上,刹那间将这些啄木鸟群压下来。
它们像被同时割掉了声带。
何人斯说骨影出现在另一端,年幼的孩子似的吃掉了当地某家的祠堂,灵牌都只剩下一半,起起伏伏,如被换下的牙齿四散飞去,遗留在孩童乱成浆糊的成长生涯中。
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攻击的意图,连何人斯主动挑衅,骨影都不屑一顾。
它有些笨拙地吐着水,游了几个来回,然后飘逸而去。
梅初吞吐凛凛的冷气,水雾饱满,几欲喷涌而出。视线尽头的黑影比日轮还要巨大,远观仿佛太阳从中心腐烂。
侧边的弟子紧张得手脚发颤:“绛蕊师叔……”
“别说话。”梅初冷冷道,“凝气、吐息。保护好灵识,不许放出去。”
根据它所知道的消息,骨影之牙尖嘴利,甚至能啃咬灵识,而对于修士来说,使剑时放出灵识配合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只能说尽量控制,要说完全不会放出基本是不可能的。
一点红影先闪了出去,那是绯罗,身上挂上了金铃,叮叮当当的很悦耳。
她踩着水面上浮沉的残垣,瞬息之间就已经冲到最前方,蚍蜉撼树般举起了银荷剑。
骨影出现了。
而绯罗在挑衅。
一条圆润的水柱刺穿淡红色的日轮,那像木棍串起的圆圆麦芽糖。
梅初一晃神,竟以为那是参光、是神鱼,而不是骨影。
骨影移动,重重地推开凝重的水。绯罗站不稳,匆忙离开残垣,翻身跃上了银荷,有点不敢置信——骨影移动的轨迹居然避开了她,重新沉入水面之下,只露出最长的那根骨刺朝向天际,像战旗飘落的那根孤零零的旗杆。
它沉默地来回游动。
一如何人斯所言,眼高于顶,全然没有人的身影。
梅初打量骨影留下的水痕轨迹,觉得有点眼熟,忽然,旁边弟子喃喃自语:“这不是参光从前的走法吗?”
水柱、退避、游动。
梅初福至心灵,随即恍然大悟——骨影在模仿参光的巡游!!!
绯罗没看懂,已经不耐烦地捏动剑诀,从半空中整个人颠倒下来。
铮铮剑鸣不断,如兽嘶吼。
她想击中鱼目,那庞大似山的惨白鱼骨竟然在水中硬生生掉了个头,卷起一滔巨浪,水声大得惊人,刺入脑仁里颠簸,仿若一场海难。剑刃和鱼头擦蹭而过,尖叫般的摩擦声,绯罗心头一沉,手里的触感告诉她那不是骨头,那是比万物都要坚硬的东西。
绯罗被浪头浇了个湿透。
耳鸣越发严重,流出两弯温热甜腥血,顺着耳垂渗进她的红衣中,像佩戴两枚红宝石耳坠。
这一代弟子中,朱氏姐妹都爱穿红,绯罗也爱穿红,和白衣江逾白站在一块,正应上了“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一句。
徐风檐深以为荣。
绯罗那一剑没伤着骨影半分,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恍惚间本能地放出了灵识。
骨影的头骨从水面露出,两枚洁白无瑕的鱼目轱辘轱辘在眼眶里滚动,发出令人胆寒的轻响,好像在狂笑。
“凡人。”它好像嘲笑着说,“凡人而已!”
它张开利齿密布的口,那曾吞食不息土、咬断灵剑和肉躯易如反掌。骨影的牙齿碰到绯罗放出的灵识,红衣小姑娘仿佛失去了意识,动也不能动,金铃也消了音。
“绯罗!”
梅初沉声怒吼,瞬息而至,一掌拍在绯罗后心,那不只是拍开她的力道,而是十足十的攻击。
绯罗措手不及,喉头又甜又疼,灵识受袭而被迫缩回。梅初飞速卡住徒弟的腰想要离开,但阴影已经将她笼罩——躲不过去了!
梅初冷汗顿出,绯罗在她怀中微微抽搐。握在通犀剑柄的五根手指紧得发白,骨节泛青,灵力瞬间充斥整道剑刃,她果断旋身,看都没有看,本能地狠狠刺出。
那是骨影的鱼尾。
掀动的风浪像是能颠倒天地。
通犀剑牢牢地卡在那一排软骨中央,鱼尾力道不减地拍向水面,梅初借力一个后翻身,在半空中作力抽走了通犀。
即便多加克制,灵识就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焚烧后依然萌芽。骨影敏锐异常,立即捕捉到并利落地来了一口。
半空中的梅初闷哼一声,气喘吁吁地落在一截断开的牌匾上,用拇指抹掉嘴角的血,双眸如刀。
骨影朝着她,骨刺高扬,阴影矇昧不清。
她把绯罗轻轻地放在牌匾上,霍然起身。剑诀从梅初的手心“梆”地撑开数十丈,如漫天流星,凌厉的面容被璀璨而夺目的剑诀所淹没。
骨影以一束晶亮如琉璃的水柱回答她。
“赝品。”梅初并起两指,竖在胸前,冷笑,“你怎么学,也是赝品。”
骨影狂怒地用尾巴荡出巨浪,那浪头在数千剑影前猝然破灭,紧接着,通犀剑影如雨,汹涌而下,梅初的身影也分成数千份,剑意仿佛也是数千份凝固为一,沉重得使人无法呼吸。
若绯罗有意识,她必然会大惊失色,因为梅初并没有像她自己所叮嘱的那样克制灵识,反而将灵识无限扩大、蔓延,连春野大堤上的众弟子都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威压。
弟子惊恐:“梅师叔怎么把灵识放到了这么大!”
那不仅是威压,也在警告他们不要靠近。
骨影大口咬向梅初的灵识,它有些疑惑于这别样的口感,嘎嘎又咬了两口,有点懵。
不过这没有什么——它想,不过是凡人而已。
没有水,他们什么也不是,而论起水,谁比它更亲密无间,
绯罗悠悠醒来,还未睁眸,已觉察到梅初灵识中的杀意无限,仿佛息息见刃。她睁眼后,见自己被一幅圆罩包裹,杀意在此之外驰骋,白骨、利齿、剑光,汹涌淋漓,无间无着。
她想了想,伸手触碰圆罩,“嘶”了一声,指尖被片去一片薄薄的肉,血珠奔流。骨影还在啃咬灵识,梅初脸色晦暗,灵息不稳,绯罗的脸色变了。
灵识中杀意怎会有形,分明是——
梅初两指迅速勾下,唇角露出一丝肃杀的笑意。
骨影没看懂,嘴里的灵识忽然十分扎嘴,仿佛柔软的唇舌里含着刺果和栗子的毛刺壳,刺得它遍体生疼,那疼几乎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
它急急地要吐,却吐不出来,浑身骨节咔咔响个不停,分明不该有痛觉,可它第一次疼得想把自己拆了。
拆得碎碎的,拆成一节一节的骨头。
绯罗面白如纸,察觉到空气中的灵识正如蜥蜴之舌慢慢卷回,杀意渐渐消退,数千剑影重新凝合在通犀剑上,剑回到梅初手中。
一人一鱼对峙。
绯罗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不敢说话,怕扰了梅初,师尊是把剑意碾在灵识里!那得多疼!之后她得要恢复多久!
骨影却没有后退,眼珠子依然骇人地在空白的眼眶里轱辘轱辘地滚。
白骨疼得慢慢见红,粉粉的,稀释过的晚霞,它长大了嘴,密密匝匝的利齿排列得比杂草密集。梅初迅速后退,剑光飞散,骨影掀起的浪头堪比巨崖,速度比之前慢了些许,仿佛失去了方向,只能本能地横冲直撞,不到半柱香,已经将残余的礁石、楼阁都撞得轰然倒入水中,水花四溅,蒸气般淹没了整个地界,最终一头撞上不息土补过的残堤,众弟子四散奔离,梅初坐过的椅子也四分五裂地飘浮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