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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蓂(63)

作者:挺木牙交 时间:2023-05-09 09:48 标签:强强 玄幻 情投意合

  应鸣机万分惊愕,手里失了轻重,酒盏在他手中四分五裂,水清露从他指间流过。
  去非又说:“贫僧来时曾去昧洞请算,卦象言说,贫僧注定会为这万年难遇的一身佛骨而死,但同时,有两个生灵会为此寿数延长,等他们死去的那一刻,佛骨才会回到应有的归宿。”
  应鸣机面色忽然一转,变得阴郁而凶狠:“你知道了什么?”
  去非看他的神色,笑了起来:“看来昧洞果然从不失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大半个夜晚都消磨在妖王和和尚的沉默对峙中,银箔灯勾勒出去非岿然不动的身影,应鸣机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他思虑得头冒冷汗,像黑暗中的沼泽,不声不响地蚕食着周围的一切。
  时间的一切都似乎暂停在这一刻……萼川的流动、月色的波浪、轻风的呼唤。
  去非耐心地等着,时不时抚摸尸体的额头,念叨佛偈。
  天色发白的时候,妖侍在门外轻轻禀告:“殿下,云后不太好。”
  屋内没有回应,妖侍于是略带疑惑地重复叫了一声“殿下”。
  应鸣机的声音响起:“孤知道了,你去吧。”
  去非看他打发走妖侍,问:“施主想好了么?”
  应鸣机吐出一口焦躁的长气,眼尾发红,咬牙道:“好。”
  “施主放心。”去非微笑道,“贫僧不会因佛骨离体而死,贫僧会带着小徒回到月火寺,等待贫僧的真正结局。”
  “你的一身佛骨不够。”应鸣机认命地闭上双眼,“天道很贪婪。”
  去非道:“施主的意思是?”
  “再加上孤的这身”应鸣机的眼尾红得要烧起来,“半幅凤凰身。”
  去非闻言点点头,没有劝应鸣机多虑的意思,他低头把手腕上的菩提珠串轻轻戴到小和尚的手腕上,又把一个锦囊交给应鸣机:“这是昧洞宿梧替施主算的,施主收好。”
  应鸣机捏在手里打量:“怎么看?”
  “施主自会知道的。”去非打着佛号,“一切,只看一个缘字。”
  三天后,申椒殿的门终于开了,昏迷的两个和尚又带着那根凤凰羽被送出芣崖,应鸣机虚弱地扶门看他们离开的身影,然后低头打开了锦囊。透过应鸣机的眼睛,荆苔看见那本来一团鬼画符的笔迹忽然有了生命力一般自行拆解、再重组,最终合并为三个字:
  “四十六。”
  应鸣机冥思中捏碎锦囊,那锦囊又化作无数闪光的点飞入他的大脑,应鸣机闭上眼,众多画面如同亲临般进入他的记忆:看见荆苔掉入火潭,看见楼致沉睡在火潭的桂花树上,看见空无回来赴约,看见甘蕲躺在出芣崖的路上……
  原来一切的结局和开头都已经写好了么?
  行藏来唤他,道:“云后已醒。”
  应鸣机喃喃说了句听不清楚的话,然后浑身突然泻了力气,就像紧绷的琴弦断裂,他顺着门框,软绵绵地滑下来,虚弱得晕了过去。
  时间按照它的轨道一路自顾自地走下去,显得分外高傲和自负,无聊得荆苔想睡一觉。
  然后顶着荆苔容貌的经香真人出现在荆苔的视线中。
  荆苔愣住了,霎时掐手算了算时间。这是在三十六年前,荆苔自己刚刚重获身躯,于经香阁长睡不醒。他又想到,这个时候再往后推五年,经香真人就要自焚,那个攀附着禹域山崖而建的、堆满了典籍和《微阳经》的经香阁也在那场啸天大火中毁于一旦。
  经香真人逮到和应鸣机又吵完一架负气出走的云青霭,经香真人逗弄怒气冲冲的云青霭,气得他满地打滚,大骂应鸣机,这其中不少策略都是经香真人逗小时候的荆苔时的老套路。荆苔看了一会,又眼熟又嫌弃,但同时,他的眼眶是热的,有点想哭。
  经香真人自焚的那个夜晚没有月亮,火烧得明亮如同白昼,匆匆赶来的师兄师姐瞠目结舌,只有他,沉默地跪下去不停磕头,额头上的血和流下的眼泪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这时,在飘渺无所凭依的河的记忆里,荆苔无法抑制地想重复当年自己说过的话,他对着还在逗鸟的、会动的经香真人轻轻说:“师尊好走,莫回头。”
  许多悬而未决的故事,结局其实都已经隐藏在开头,直待一朝看破,尘埃落定。志得圆满既难求,无憾无恨也难有,那便求一个“释怀”。
  昔日袅秋西风与故人别,今者虽无南浦,弟子亦无断肠,便以满山烈火、炭木成香——为您送别。
  荆苔心中酸涩,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自虚空里传来:
  “小苔。”
  荆苔惊愕地猛地回过头,阳光明媚,投下斑斓的影子,天空一碧如洗,粲然得不真实,那个人叼着草叶靠在大石头上,微微含笑,再次叫了一声:“小苔。”
  分毫不差,一如当年。
  荆苔的泪水唰地盈满了他的双眼。


第43章 飞帝乡(十四)
  荆苔僵在原地,被施下了定身咒般,眼看着经香真人越走越近,褴褛的衣摆拖在地上,然后经香真人眯着眼睛打量他,啧了一声:“原来长成这个样子了。”
  经香真人留下的是一道虚影,半透明,像水面上的一道涟漪,悬挂百年的残旧山水图,就和挽水中的陆泠一模一样。
  荆苔张了张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觉得嗓子涩得厉害:“……还能长成什么样子。”
  经香真人温和地笑着,在他的时间线里,荆苔还人事不省地躺在经香阁内,一半的躯体还是玉石般矇昧,未能成形。
  “师尊怎么在这里?”荆苔竭力回想从前说话的语气,然后模仿。
  经香真人摸摸他的头:“嗯。来替我的小徒弟寻找生机。”
  “可是我还是会死。”荆苔说。
  经香真人摇摇头:“不……为师只是说,你会遇到死局,但到底怎样,小苔,那握在你的手里。”
  荆苔道:“可眼下,我已经快死了。”
  “不会的。”经香真人依旧挂着柔和的笑,“第一场死局为师已经替你避过去了,现在,我就把生机给你,至于以后,为师怕是无能为力了。”
  “师尊!”荆苔像小时候那样唤他。
  “我是不是已经……”经香真人看荆苔的神色,不知道怎么才能选择一个不会刺激到荆苔的词语。
  果不其然,荆苔的眼眶红通通的。
  经香真人了然地笑了:“看来是的,有多久了?”
  荆苔咬着自己的嘴唇,闷闷道:“三十一年又三个月。”
  “小苔。抱歉。”经香真人道歉的语气就像他从前摔碎了荆苔最喜欢的白瓷花瓶,“让你一个人这么久,很孤单吧。”
  听到这话,荆苔再也憋不住了,他想一头扑进经香真人的怀里,但碰到经香真人的前一刹那,经香真人如星光散开,又在几步开外重新凝结。
  经香真人抱歉地看着他:“小苔……”
  荆苔流泪流得头脑发懵,闷闷地疼。
  经香真人开导他说:“既然如此,这便都算是我们师徒俩的最后一面了,小苔,不多说说话吗?”
  荆苔抹了把眼泪:“师尊不会说话还是不要说话的比较好。”
  经香真人无奈地笑了笑,两个人就地坐下来,不约而头仰头看着一片虚无的天,这让荆苔想起从前在柏枝乡的时光。那个时候荆苔还小,经香真人不知怎的不让他出门,徐风檐常常买来吃食来送给他,还有一只小白猫,是梅初师姐送来的。那猫白得不得了,爱干净,脾气也大,常常和白鹤打在一块,柏枝乡里岁岁年年都飘着鹤羽和猫毛。
  最后还是经香真人先打破沉默,问:“他们还好吗?”
  “很好。”荆苔答,“禹域都很好。”
  片刻经香真人又问:“白鹤好吗?”
  “它一直在等师尊回去。”荆苔说,“时常沿着薤水飞,一直一直在等师尊回去,下雨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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