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18)
修士重复道:“我想试一试。”
「荆苔」的手颤抖不已,「甘蕲」也呆住了,修士好像在宣战、又好像在告别。
“不必拦我,我意已诀。”修士摆了摆手,“虽然我暂时还不明白,但我觉得这就是我生来的使命,其实我没过几年就会去矩海深处逛一逛,那些珊瑚石正在成形。很长很长的岁月,我盯着五颜六色的、沸腾深海里的石头,都感到万分痛楚,如在烈焰中。现在我终于等到了它的完成,甚至还有三枚,我觉得我必须得做,就像我当年给你这个小子做了莲花座,还没有弃养你自己选的小鸟护身符。”
修士笑了起来,感叹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火种也会生出灵识。你是自己要活下来的,那就不要轻易地死掉,在我炼成小刀之前,活下去。”
「荆苔」和「甘蕲」都注视着他,不说话,氛围一下子变得极为忧伤和沉重,修士假装生气道:“干嘛呢干嘛呢,我又不一定会死。说起来,养了你们俩这么久,怎么样,叫我一声师尊,不过分吧。”
半晌没有声响,「荆苔」突然在莲花座里跪了下来,双手交叠在额前,弯下腰,额头轻轻地触碰莲花花瓣,「甘蕲」也跟着跪了下来,把平常跋扈的神情都收了回去。
修士给吓了一大跳:“这么大阵仗呢?”
「荆苔」规规矩矩地叩了三个头,口中道:“既然要拜师,就该做到位。”
修士一愣,「荆苔」伸出藤蔓,翠绿的叶子卷成小杯子的形状,递到修士面前,「荆苔」认真地说:“我不能敬您茶,这一步只好委屈您。”
「荆苔」在莲花座里,「甘蕲」在火潭边,认真地、恭敬地,叫道:“师尊——”
修士握住小刀,凝视蜷曲叶子的瞳孔微微颤抖。
过了好久,他仰头大笑,笑声让火焰都在抖动,笑了好久好久,修士才把指头伸进“茶杯”里,作势沾了一下,而后止住笑,正色悠长道:“既是师徒,那我赐你一言。”
“您说。”
“你是火种,你的灵台高筑,不知死生天地为何物。可你忘了,高流与湍急同在,巍峨之下,必有绝崖。”
修士顿了一下,像是期盼、像是安慰:“会有万事安宁的世界的。”
“会有那一天的。”
第170章 嘶青云(五)
……
《秋阳拾遗·卷七》
有渔者,入某河,撒而未得,鱼皆飞掠而过,笑之哗之。渔者大怒,闻二童子乘舟而来,男着红,女着绿,行甚徐。男童道:“尔可知鱼与人,何者为先?”女童曰:“世人皆以人为至灵,怪也奇哉。”男童道:“世先有鱼,人为鱼后,万年之前,三界火宅,地狱之中,大海沸腾,鱼游其中,不以为怪。”女童道:“蠢也愚也,鱼为神使,究天地开合之秘,而人以己为至灵,不通万物,不敬山水。”男童笑曰:“求一瓢也,秘辛之所在。”女童道:“天之上者有洲,仙栖于之,待身披枷锁之人回归本源,困局或可解。”男童道:“何解?”女童道:“尔与吾不过泛舟渡人,何必多虑。”男童道:“渡人者不自渡,善也。”渔者惕然遁走。此事尤奇也。
……
修士端坐在白鹤的背上,乘着呛人的烈风消失在血泼似的天穹,他的面容被掩藏在冷硬的面具之后。
「荆苔」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翠碧的藤蔓从青莲长出,绕过火海和黑色石碑竭力地向外探去,然后毫无意外地狠狠撞上阴阳炉的大门,崩出一片炫目的火星,待火星消散时,哪里还有白鹤的影子。
藤蔓垂在当空,看上去竟有些可怜,「荆苔」呆愣愣地往前望着,仿佛以为自己就这样望着,就能迅速将一切推进到喜乐的大结尾,修士会乘鹤返回,然后摘下面具。
“我不离开你。”「甘蕲」担心地守在一边:“他也这么说,我不离开你。”
一枚灵息捏的羽毛飞快地追着白鹤的背影而去,甘蕲回头无声地征求荆苔的意见,荆苔瞟了一眼阴阳炉里的两人,点头。
甘蕲即刻掐诀喝道:“遂初!”
灵光爆了一下,未见反应,甘蕲疑惑地又喝一声,红鱼剑依然没有应召而来,甘蕲只感到灵脉酸酸地胀痛,他低下头,冲荆苔走前一步,小声说:“冒犯了。”
“啊?”荆苔下意识地想问一句“什么”,还没问出口,只见甘蕲把自己一搂,他身不由己地栽进甘蕲的怀抱里去,视线越过对方的肩头,往对方身后看去,璀璨的青绿杂金快晃出残影。
甘蕲垂在身后的双翅猛地掀起,而后抱着荆苔腾上天空。
虽然甘蕲的手臂箍得异常紧,荆苔还是东摸西摸想抓个支点。
甘蕲已然抱着荆苔飞了出去:“那枚羽毛可以追踪,但小师叔和我在这里终究不算是真的,可能追着追着就会失效,嘶——”
荆苔登时不敢动了,甘蕲飞得挺快,风吹得荆苔都睁不开眼睛。
甘蕲的喉结很明显地上下滑动,往前冲的阵势都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荆苔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干了什么,本能松手道:“我……碰到哪里了吗?”
甘蕲接着扇动翅膀继续飞,没回答荆苔的问题,飞出几里开外才道:“没什么。”
“真的吗?”荆苔狐疑地抬起头。
浑浊的日光扑下来,甘蕲整张脸庞都隐没在逆光的阴影里。隐藏得很好,但耳下有点发红,荆苔评价,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忽然牙齿有点痒痒。
甘蕲追着羽毛冲了百八十里远似的,最终停在一座尖尖的高峰上。
荆苔扒着甘蕲的手臂往下打量:“这是哪?怎么有点眼熟。”
“有所改变,但改变不算太大,好像是紊江翥宗。”甘蕲答。
荆苔立即反应过来,道:“疏……疏庑?”
甘蕲落地,松手放荆苔出来,但在荆苔左右查看情况的前一刹那攥住了他冰凉彻骨的手腕,不太舍得放开。
“我在想,好像真的命不太好。”荆苔笑着说,“不是要烧起来就是冰得不行。”
远处大火滔天,浓烟像饱满的灰色花苞开在中天,又被火烧成不同颜色,跟座花园似的。
“羽毛的气味到这里就断了。”甘蕲皱着眉,正儿八经地找他的羽毛,“难道他能跑到天上去?”
“说不定,谁能想到眠仙洲会在天上,这个世界根本其实根本不存在既定的规则,我们曾以为的惯例其实只是竞争角逐中的妥协而已。”荆苔小心地踩在硬邦邦开裂的泥土上,略加思量,仰头道,“你下来点。”
“发现了吗?”甘蕲乖巧地低头,“我怎么没看——”
甘蕲的话戛然而止,差点连表情都没维系住,他如遭雷击地僵住,耳下迅速变得绯红,翅膀微颤。
荆苔其实只是牙齿痒得太厉害了,一时冲动才咬了一口甘蕲的耳垂。
他飞速退开,自己也臊得很,刚要捂脸,眼睁睁看见大翅膀撑起来合拢,严严实实地包住了甘蕲的脸。
荆苔同翅膀包大眼瞪小眼一会,没忍住:“噗!”
甘蕲声音发闷:“你笑我!”
“我没有。”荆苔正色,想憋住但实在无能为力,“噗!”
甘蕲声音略大了些:“你笑我!!”
“好吧我真的没有在笑。”荆苔屈指风度翩翩地叩了叩翅膀包,余光忽然瞥到一点不同寻常的灵光波动,他正色,掷了一道灵爆过去。
听到爆破的声响,甘蕲从翅膀里的缝隙里露出脸,却没看到硝烟,只看到灵爆被吞噬而荡开的涟漪:“怎么?”
“阵法。”荆苔言简意赅道,“是阵法,是师尊的手笔。”
“这是他老人家说的‘阁’里吗?”甘蕲收了翅膀。
“应该是,也许很快我们就能知道师尊到底是谁,到底从哪里来。”荆苔盯着那吞没灵光爆炸的地方,忽然笑了,道,“你要原谅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