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39)
“听,有人在唱歌。”甘蕲在黑暗里无声地说,他坐在床沿,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现在。
当归说:“是她。”
然后他们又一齐陷入沉默,月亮早已经从这个屋子的窗户里溜走,天边隐有亮光,黎明将至。
当归从怀里摸出一把银湛湛的九连环,绷着脸,把它恢复到纠缠在一起的状态,凌空抛给甘蕲。甘蕲头也不回地反手准确接住,随即三下五除二地飞速解开,分外熟练,易如翻掌。
“熟练工啊。”当归听着“叮里咣啷”的声音说。
甘蕲把九连环放在小几上,当归问:“我还有多久?”
“不知道。”甘蕲答。
当归抚摸着自己的后颈,那截灵骨:“你答应过那个人的。”
甘蕲说:“嗯。”
“他已经想起了我,不要让他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当归说,“眠仙洲的事情,就应该继续沉睡下去,没有人知道他也曾去过眠仙洲。”
第107章 九垓上(四)
在挽水的三十多年里,荆苔每天从渡口登上赵长生的船,在傍晚返回,入定以待来日,只是为了完成经香真人交代给他的最后一件事情。日日如同一日,赵长生永远也不会记得他,挽水永远活在同一天,那些聿峡遗民消失的最后一天。
入定的时候,荆苔也曾企图追寻往事,但也从来无法剥离缠绕在过去上的迷雾。
他审视赵长生如同审视自己,他们都是被时间囚禁的人。
如今,迷雾散去一角,却都是湿的。
梦里的锦杼关一直在下雨,彩绸被水浸成黑色,在水浪的作用下打成一个一个的死结,在文字还没有出现之前,远古的人类就是以绳结记事,若这些死结也代表了某些约定俗成的含义,那一定是不忍离去和没有结局的结局。
荆苔独自站在山峰的顶端,看不到水线的尽头,眼下,他只有着方寸之地可以立足,他像神一样俯视,但神大概可以漠视一切,但荆苔不能。
洪水淹没了一切,把这里改造成地面上未曾出现过的大海,但是没有关系,所有事物都是从无到有,每一条河流都是从干涸之地发源最终又流回干涸。
汪洋之中,铜钟,破碎的屏风,酒庄的旗子,红色牡丹喜被,银色风铃,豁开口子的银箔灯,空空的针线篮,没有绣完的鸳鸯喜服……它们挣扎地露出一个头,又很快被水浪卷走。
水就是这样,埋葬一切,收容一切,供给一切,一视同仁,看似仁慈却又绝情无比。
荆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好像被黏在这座山峰上一样,他也成了海边的礁石,耳侧风声尖叫、发丝狂舞,乌云压得很低,与头顶只有一指之隔,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忘了很多事。”荆苔说得很轻,“我也死过一回。”
水平面上倒映出那场挥之不去的大火,他看到自己推开门,从头顶掉落的梁木还在燃烧,火星向西面八方飞溅,凶猛得像鬣狗群,饥肠辘辘,口津垂地,自黑夜而来,追随猛兽的脚步。
“出去。”经香真人端坐在棋桌边,冷静地呵斥。
荆苔脚步一顿,这一犹豫就有一截两人高的梁木坠落,“梆”地敲击在他和经香真人之间的地面,声如响钟,撩着火焰的木屑水浪似的扑了出去。
“出去。”经香真人重复,他至始至终没有扭头,只用半边侧脸对着他。
荆苔听懂了他话中不容违反的命令,牙关不可自控地疯狂“咔咔”作响,每一响都经过筋肉和骨头传递向他的大脑和心脏,就像有人拿着几十斤重的大锤在不留余力地撞击。
他再不能寸进,一步之外是燃烧的符纸,火焰缭绕,却怎么也烧不透,笔锋劲道,灵力比火光更加闪耀。
“答应的事不能忘记,立下的誓言不能违抗。”经香真人平静地在火焰翻飞的环境中说,“或许有人觉得这样很可笑,或许又有人做不到,或许还有人情急之下只能选择违背誓言,但我不能。”
经香真人说:“这是我最后一件交给你的事情,去挽水吧,那里有我失落的法器,捡到它之前,不许死。”
他伸手,捻起一颗黑棋,干脆利落地置于棋盘之上。荆苔这才发现棋桌上已经摆满了黑白棋子,经香真人的这一手,将黑方推到赢家的宝座上,而他本人却没有露出任何作为胜者的欣喜,甚至还有一些惆怅。
“我还没有赢过。”经香真人叹息,“原来获胜的感觉也不怎么样。”
荆苔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经香真人命令:“退出去。”
迎面一阵强劲的风,炽热无比,他的脚仿佛不属于自己,被一阵强劲的风硬生生一寸一寸推出去。
不要。不要。
荆苔嘶哑的喉咙里全是血和灰烬,支剑扎入地面,地面被浮休切成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缝,但依然无济于事,他最终还是被推出了阁楼之外,火舌遽然卷起,大口吞没人影,经香真人的神情也被埋在火焰里。
荆苔醒了。
有些炫目的阳光刺入眼眸,他本能地又把眼睛合上了,各类声响比光芒抢先进入他的意识。
鸟鸣、微风轻拂水面、竹子里的水声、老虎的嗷嗷叫,床侧不太平稳的呼吸声——还有,有人在啃咬甜瓜……不止一个。
荆苔微微地皱了皱眉,逻辑虽然还混乱着,诸般线索拼凑起来,他确认了三件事:第一,他活下来了;第二,这里是笅台没错;第三,那混球还是比较靠谱的。
然后他终于慢慢地重新睁眼,视线从朦胧到逐渐清晰,骨骼在扭头时发出脆响,甘蕲和当归都半蹲着,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甘蕲和当归两颗头挤在一起,无论这俩人长得有多么俊俏,这场景看起来还是有那么一点滑稽,但荆苔笑不出来。
“小师叔。”甘蕲轻声说,眼泪唰地从眸中滚落。
荆苔点了点头,“别哭”,他说,因为哭的不只甘蕲一个人,当归嘴角拉得老低,根本没打算忍,“哇”的大声哭了出来,红眸铮亮。
甘蕲忍了一会,没忍住,扭头凶狠地呵斥:“闭嘴!”
当归“哇”得更大声,楚楚可怜地看着荆苔,甘蕲命令:“去通知人。”
当归稳如磐石,就是不动,咬着嘴唇顶嘴:“不!”
两人齐齐看向荆苔,活像在看青天大老爷,都在求他为自己做主,荆苔忍俊不禁,状似公正地说:“甘……甘蕲,你去。”
当归立即眉开眼笑,挺了挺胸膛来面对甘蕲的怒视,甘蕲哼了一声,拔地而起,恶狠狠地出门去了,架势不像是去请大夫,而是要去杀人复仇。
当归满不在乎,看荆苔似乎想要坐起来,就握着他胳膊和后背,表情严肃地扶荆苔坐起来,问:“要不要喝水?”
荆苔点头。
由于竭南也不确定荆苔什么时候会醒,于是屋子里预备了不熄的火炉,确保荆苔醒来有热水可以喝。当归颠颠跑去倒水的模样使他看起来真像个小孩,荆苔打量他的背影,当归看起来很小,十多岁,不及腰,比当年遇到甘蕲的时候年岁还要小上不少。
他到底是谁?
难不成真是甘蕲的私生子啊?荆苔叹口气,心想甘蕲不应该是这种干混蛋事的人啊。
他边想边要拿过当归端来的茶杯,当归往后一缩,巧妙地避开荆苔的手,直递到荆苔的唇边。
荆苔只得就着杯口啜了几口,他其实也不太需要喝水了,不过找个借口而已。
“我睡了多久?”荆苔问。
当归的神色出现一瞬的黯然:“……三个月了。”
“嗯。”荆苔点点头,在他的意料之中,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他当年沉睡的时间要比这个久得多——诶?当年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受的伤?从锦杼关离开后他去了哪里?甘蕲又去了哪里?
脑仁刺痛,如同一只钉子不断地处于锤子猛敲的状态下,一敲就是一副又陌生又熟悉的朦胧画面,又一敲,画面迅速变换,短短时间内换了数不胜数的画面,但每一副,他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