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9)
而很快长剑寸寸裂开。
玉冠仙师也和他的剑一样,裂成数不清的碎片,像一首没能流传下来的上古歌谣,唱到一半却突然戛然而止,再无下文了。
文无不由自主地往前进了几步。
如刀的罡风在他露出来的手腕、脖颈、艳丽无双的容貌上留下道道伤口,鲜血很快流了出来。
他全然没有听到江逾白叫他不要上前的声音,只是在竭力地靠近旋风中央的荆苔。
江逾白突然卡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原因,他觉得文无的眼眸隐隐泛红,好像在烧火。
荆苔猝然睁开眼,高声叫道:“江逾白!”
还在挡风的江逾白一个激灵:“什么?”
“出去!”
“去哪里?”江逾白抖着嗓子,内心突然弥漫迟来的恐慌。
“你不记得?”
“不记得什——”江逾白的话突兀地中止。
在无法睁开眼睛的狂风里,在浩大的空洞之后,他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道轩昂的大门,日光刺目,他看到自己跪在地上,珍重地叩头,鼻腔里是下雨过后土地的湿润、草根的清香。
然后,周烟树站在他的身前,低身:“故事写到一半,没有人会知道结局。”
阵法边的江逾白变了神色,他蹙眉,利落地转身,跑向叶临云离开的方向。
旋风轻柔地为他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道路。
江逾白一路跑进昏暗,好像与他在聿峡的山道里、在布庄为客人跑腿的身姿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不同,这好像是一个约定,也好像一只蛾子飞了半天还是飞回原地。
荆苔松了口气,意识到文无已经走到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咫尺之遥。
他的脸上遍是伤口,血汩汩地流,最长的一道自颧骨割到翘起的嘴角,血包裹了那半边的下颌骨,血腥骇人,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荆苔明知自己无法去触碰,但他还是举起手,指尖滑动,好像隔空抚摸。
文无眼眸里掩隐的猩红色似一把刀子,好像冲着荆苔的眉心,他忽然觉得这幅场景奇异的熟悉,可他记忆残破,只是一副被碳墨浸透的画卷,谁又能看清楚从前的模样呢?
荆苔抬眸,轻飘飘地扫过文无,宫均赐予他无所不能、勘破一切的神识。
不过一眼,他就愣住了。
文无的灵台上是一枚黑雾环绕的金丹。
除此之外,在文无琵琶骨处,穿透着一条断掉的锁链,錾刻符文,荆苔登时明白过来文无身上那总是时有时无的声音是什么。
他就这样……带着半条近乎与血肉黏合的锁链行动么?
难怪。
难怪文无不让在他身上乱摸。
文无微微挺直身子,抹了把脸颊上的血,丝毫没感觉到疼似的问:“看什么呢?”
荆苔想说点什么,他刚张口,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两人均向声音的来处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宫均的阵图已经烧到了岩壁,把整个山洞都凿穿了,山石坍塌,露出一个一人大小的洞。
荆苔挥手,替文无挡住了无穷无尽的土块,接着他受到了召唤似的被引过去。
文无还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荆苔就已经没有犹疑地奔向了那个洞口。
文无立即跟上,一边追一边琢磨这个洞口通向的方向。
荆苔的速度飞快,坍塌还在持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蛇为他冲锋陷阵,破开一切的阻碍和墙壁。
文无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那道锁链叮叮当当地闷响,手里的灰雾远远地探了出去,不料总是会慢一点,离荆苔好像只有一点,却无论如何也碰不上。
不过一炷香,坍塌的声音好像结束了。
文无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候,出口处突然出现的明光扎得他眼睛生疼,还有浪涛翻卷的声音。
——荆苔停下来,站在逆光里回头遥遥看了文无一眼。
文无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足尖一点,不要命似的跃出去,同时手臂一甩,灰雾随他心意不管不顾地咬出去,正冲着荆苔。
这条毒蛇似的灰雾狠命一咬,速度快到肉眼都无法看清。
可荆苔比它更快,他双臂张开,向前扑去。
文无失态地吼了出来,不过一个瞬间,荆苔的身影就消失在那个逆光里,灰雾咬了个空,再下去,便是半片衣角都咬不到了。
原来这里是一片突兀的断崖,自下竟有千尺高。
荆苔的身影就像落入大海的石子,完全不见踪影。
挽水自顾自地动荡,峻急的江流、凶猛的漩涡。
文无扑在崖边上,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碎石割破了他的手,脸上、手上的血一滴一滴,不停地落在泥土里,他再抬起头,眼睛已经成了完全的猩红色,一块红宝石,或者是血与石中火。
荆苔被漩涡吞没,宫均为他展开的神识也在同一时间消失。
什么疼痛、窒息,都不复存在,他只缓慢地感受到自己在融化,融入到河里去,融入到世界的风、水和呼吸里去。
世界原来只是一本特别特别厚的书,荆苔想。
生死原来只是在这本名为“世间”的著作里跳进来又跳出去,荆苔想。
原来参光和紫贝是这样看待悲欢离合与得失荣枯的,荆苔想。
朦胧的水波在他面前轻柔地浮动,水草抚摸他的骨头,小鱼亲吻他的伤口。
在一切记忆再次成为云烟之前,一只突如其来的猫爪突兀地拨动涟漪,荆苔张嘴吐出一串泡泡,在泡沫和涟漪的相撞处,荆苔看见了那个深夜。
青瓦上的冷水滴进蒙面男子抱着的襁褓里,冻得睡梦中的婴儿不安地轻轻抽泣。
男子用指腹抹去那滴冷水,垂头静静地看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敲响了门,对应门的小厮说:“免贵姓陆,是逐水亭的人,来见你们家的老爷。”
没过多久,小厮再来,恭恭敬敬地把他请进会客厅,男子在荆苔熟悉的长廊下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会柱子又继续往前走。
白老爷在椅子上喝茶,两人略微寒暄。
那个时候白老爷还算年轻,鬓角都还没有白,听过男子的来意,白老爷垂头查看婴儿,迟疑地伸出手。
婴儿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竟用自己小小的、肉肉的手指抓住了白老爷的手指,含进嘴里去轻轻吮吸。
他这一含,白家就多了一个从小娇惯着养大的小少爷。
男子离开的时候,对白老爷说:“长廊的柱子偷工减料了,雨天熬不过,记得要换一个好的。”
白小少爷渐渐长大,有一回趴在白老爷的膝上撒娇,要白老爷给他念书。
于是白老爷略带嘶哑的声音轻轻地念:“水,准也。北方之行。象众水并流,中有微阳之气也。”
小少爷一边昏昏欲睡,一边问:“微阳是什么意思?”
白老爷怜爱地揉着小少爷的头,说:“微阳动于黄泉,阴降惨于万物。微阳,是阳气始生的意思。”
猫爪持续拨动,荆苔再次看到了文无的脸,他身边还有绿蜡,还有蝉娘和江逾白,蝉娘笑着把玩水的小橘白抱起来。
荆苔看见绿蜡的那一瞬间,就透过宫均的眼睛看到,周烟树在那个祭塔仪式中救下被一个中年男子推下大堤的蝉娘。
场景变换,电闪雷鸣。
绿蜡把一把匕首插进了这个中年男子的胸膛,带着蝉娘从小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她说:“娘,没有他,我带着你活。”
绿蜡的絮絮叨叨唤醒了荆苔,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说聿峡遗民还呆在宫均、徵心之内,说连那个叫长生的孩子,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原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文无垂眼:“小师叔,你见过长生老去的模样。”
荆苔想起那个拍着胸脯笑呵呵地说“我姓赵,赵长生”的人。
江逾白走出来。
在他的脸庞上,荆苔看到徵心阵眼的灵纹密织,好像在他年轻的脸庞外加了一层面具,遮掩他真正的模样、真正的情绪、真正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