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85)
“啊——”荆苔话没说完,甘蕲已经召剑飞了出去,那遂初剑上的红鱼脱离剑体,如薄纱似的铺开,那红鱼已然十分庞大,然而同参光比起来仍是不能匹敌,甘蕲的每一剑都被参光简单的一道水柱给扑回来。
怎么这么冲动啊!荆苔在心底骂,拔下灯簪迅捷地掐了一个手诀。
白色的灵光插进红鱼和黑鱼之间,瞬间形成一道厚实的水屏障,把甘蕲给弹了回来,荆苔上前接住甘蕲,道:“你急什么?你也不想想它怎么会突然过来。”
甘蕲恶狠狠地盯着参光,嘴里道:“我管他呢。”
荆苔叹气,把甘蕲拨到自己身后:“您是来找谁?”
参光咕噜咕噜地吐水泡,慢慢地从水面浮起,头部直面着荆苔,荆苔指着自己:“我?”
参光开始动了,它围着荆苔大剌剌地游了一圈,荆苔从它似乎万年不动的神情里看到一丝同情,猝然,它周围的水面往上鼓起,仿佛底下有人在推动,荆苔本能地远眺,接着瞳孔皱缩,大喊:“后退!!”
“什么?!”不知何时开始刮起狂风,把翥宗大殿的连窗再次拆除,柳风来跃上命刀,连手指都在颤抖,毛骨悚然。
视线尽头的翻天巨浪已经超出了语言所能描述的范围。
像一座会移动的硕大山脉连绵不绝,如始神寥寥一笔便可改换天地,水汽先锋军一般扑过来,如螭似蛇,天色立刻阴沉下来,太阳仿佛被剥出,巨浪的阴影逼近,带着死亡的气息。
荆苔的心都凉了,这完全不是人力能够抵御的灾难,他一回头,参光已经再次隐没在水中,只余零星几枚水泡。
龙吟立即响起,黑色龙头从大殿上方探出来,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在场诸人无不被迫封闭听觉,以防自己变成聋子,那条黑螭盘旋在翥宗山头,完全不惧怕地面对着如山的浪头,吐出黑色的灵雾,倏然织成一张网,将翥宗各个山头都捆缚起来。
大殿屋顶内的灵石堆疯狂消耗,爆炸一般,一堆接着一堆的灵石失去灵息、褪去灵光,变成普通的、黯淡的石头——而那原本是可以延续百年的灵石储备。
柳风来骂了一句脏话,这时,三柄刀都飞了出来,分别是柳风来的秋蝉、管岫的秋蝶、柳霜怀的秋竹。
三人紧紧捏着手诀,不敢半分放松,三柄刀附着在黑螭身上,化作它的利牙。
黑螭一身怒吼,把自己的身体从翥宗山头拔除,张牙舞爪地向巨浪腾跃而去,只闻一声能戳破天穹的爆炸声,黑螭把自己牢牢地粘在浪头上,挡住它的行进。
顿时天摇地动,仙山从中裂开,露出一道深堑,水立即如狼似虎地钻入其中,形成汹涌的漩涡。深堑的中央就是翥宗大名鼎鼎的疏庑,水的力量打乱它的阵纹,疏庑在水的面前不堪一击。
站在那周围的弟子忙退开,几个手脚慢些的尖叫都被水声盖住,迅速地不见踪影了。
荆苔和甘蕲都跌入水中,荆苔本能地闭上眼,破损的金丹竭力撑开灵罩但一息都没有撑过去,他暗暗叹气,干脆泄了力气,准备迎接那刺骨的疼痛。
然而疼痛并没有袭来, 反而是唇上一热,周遭也暖洋洋的。
他惊讶地睁开双眸,甘蕲那美得惊人的瞳孔近在咫尺,他一怔,差点忘记呼吸。
“小师叔,呼吸。”甘蕲传音。
荆苔回神,本能地要推开甘蕲的胸膛,甘蕲不让他离开,两人依然在水下紧紧贴着双唇,荆苔从未觉得甘蕲有那么滚烫过,自己的脑袋也被这一出烧成浆糊,好像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甘蕲在水里翻了个身,把荆苔摁进自己的怀里,把灵息一点点地透过双唇渡给他,才松开,甘蕲金丹的灵罩将他视作自己人,也把他收进自己的保护范围。
水下的激流推着他们翻滚,不知道有多少水草、杂木、沙石擦着他们的灵罩而过,天旋地转,连辨识方位的能力都消失了,这是紊江,而荆苔属于薤水、甘蕲属于帛川,甫一落水,他们的灵力就大打折扣,被紊江牢牢压制着,动也不能动,甚至找不到罅隙破水,无法知道水上的情况。
荆苔被水流推着走,余光看见河床都开始裂开,无数裂纹,无数翥宗先人留下的玉泥困兽犹斗地黏着缝隙,不让河床裂开。
他心头咯噔不已,若是河床裂开——这岂不是天要亡翥宗?
旋转中,两人都失去意识,等再醒来时,荆苔发现自己被卷到了紊江的入海口,远处十四条水纷纷入海,澎湃而昂扬,无比壮观,他和甘蕲并排躺着,远处一人盘腿坐着,回头,与青吟差不多的面容,那人道:“你醒了?”
甘蕲也醒了,握紧荆苔的手。
荆苔甩甩头,把水底的吻甩出脑子,试探性道:“青吟?”
“你认识我?”那人奇道。
荆苔打量他,觉得和疏庑里那个青吟仿佛不太一样,这个青吟一身布衣,也没右耳,照理应当是差不多的,应当也是虚影,但荆苔怎么看怎么奇怪,荆苔道:“你在这里……”
“我在等人。”那人坦荡道。
“在等醴霞?”甘蕲道。
那人奇怪地看他们二人一眼:“你们怎么知道?”
片刻后他了然道:“噢,你们见过柳蜡,是不是?”
荆苔和甘蕲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荆苔道:“是。”
那人道:“柳蜡啊,就是太过顺风顺水了,所以一遇到什么大事,却只知道逃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什么意思?”荆苔道。
那人拍拍衣服上的草屑,站起来,微笑地看着紊江的方向:“我等了这许多年,我终于等到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如今看来,只是一滴露水而已,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哥,你终于要把醴霞带给我了吗?”
他话音刚落,一粒莲子从河水中滚出来,落地、生根、发芽、开花,嫩黄色的莲蓬中间出现两道模糊的身影,一男一女,那男修一露面荆苔就确认那才是之前他们遇到的青吟。
两个青吟互相看着彼此,女子从莲心慢慢地走下来,也是一道虚影,她对着后来的青吟莞尔一笑,道:“青吟。”
“嗯。”后来的那个青吟微笑道,“是我,我等到你了。”
荆苔和甘蕲咬耳朵:“后来的是青吟,前头那个是谁?果真你说得对,雾池司南是不会骗人的。”
他发现甘蕲没有回答他,反而呼吸更粗重了,荆苔回头道:“你怎么不说……”
话没说完,荆苔梗住——这离得也太近了——接着不争气地红了脸,他看见甘蕲嘴角有一道齿印,想也不用想是怎么来的。
“那姑娘说的‘命线’。”甘蕲在他耳旁轻声说,“小师叔再想想。”
荆苔把甘蕲推远,心神未定道:“别这么说话。”
甘蕲笑笑,果真退开了不少,荆苔吁气,掰着手指想,下棋、命线、青吟……所以!荆苔看着疏庑里那名男修,恍然道:“那是柳蜡!”
接着他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也顾不得那么多,忙拉着甘蕲道:“当年登洲的,会不会是青吟而非柳蜡?青吟替柳蜡登洲,然后醴霞才没有等到青吟。”
柳蜡站着、一动不动,双目通红,半晌嘶哑道:“你不恨我?”
“恨不恨的都过去了。”青吟轻描淡写道,“阿霞,我们走好不好?”
醴霞笑着,说:“好呀。这次一起,我不想再等着你了。”
说毕,他们二人并肩携手,走向入海口,那里有一尾小舟在等着,柳蜡对着他们的背影,伸出手,又无力地垂下来,捂住脸痛哭起来,而青吟和醴霞一直未回过头。
青吟牵着醴霞的手,两人登舟,小船被水波推离岸边,青吟道:“阿霞,果然当修士也没有什么好的,下辈子,我给你做长工吧。”
醴霞笑着,敲他的额角:“呆子。”
青吟傻愣愣地笑:“说好了,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