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49)
管岫听懂了,痛快下令道:“把所有的灵石都投过。”
弟子迟疑道:“红蕖君,没剩几筐了,都要扔吗?”
“都扔进去。”柳风来整理好心绪,“这时候珍惜还有什么用。”
旋即,翥宗的弟子领命,人来人往地把船舱里的灵石都搬了出来,将近百筐的,一小半的晶玉,其余都是红如烈焰的玫瑰玉,安静地躺在竹筐里发亮。
“若不是乾坤袋不能用了。”管岫惋惜道,“本该还有更多的。”
“有多少算多少。”柳风来说。
一声令下,这近百筐的灵石都被投进了蒸气中,渐渐的,竹筐都空了,但投掷的行为并没有停止,灵石依然瀑布般跃入火心里。
柳风来扭头,果不其然看到剩下的十门也都把库存的灵石拿出来,将其全都投出去。
吃了这些灵石后,火心坚强地支撑了片刻。
但这些灵石只是九牛一毛,根本填不了银箔灯”的大胃口。不过几息灵石就已烧毕。
只听几声呲啦的空响,“银箔灯”的光芒复又趋弱,水面上升的速度猛地加快。
修士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它不能灭。”谯雪绿道。
梅初也道:“绝对不能灭。”
可怎么样才能让这样一盏巨大的灯火不要灭呢?
柳风来紧抓船舷的手遽然加紧,生生掰下一截木头,木刺刺进他的手掌。
管岫忙上前一步:“大哥?”
柳风来没理她,猝然仰起头,果然看见断镜口的王灼撇下楼致,走向悬崖,管岫也抬起头,瞬间暗道:不好!
同一时间,楼致心慌地追上去,对着王灼的背影叫:“王灼!”
但王灼没有停下,他举起泽火剑,面无表情地横在后颈,只一剑,后颈顿时鲜血四溢。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吓着了。
悬崖边的柳霜怀措手不及地惶然道:“你……你要干什么?”
“王灼。”楼致再度出声,这一次声音很小,就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你……你确定吗?”
王灼脸上的肌肉因疼痛而抽搐,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停,手异常利落地剜下了后颈的灵骨,没有丝毫犹豫地掷进了火心之中。
沾血的灵骨落下的电光火石间,“银箔灯”猛地复燃,火焰瞬间高蹿,几可触天,而修士滴落的血也在同一时间融进不朽树的枝干中。
尊主鹿冠迅速晦暗。
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完全超出大家的想象,没有人会想到一名修士,一名业已洞见的修士,一位尊主,竟会如此利落地舍弃掉自己的灵骨、舍弃掉修行。
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巨大的银箔灯,烧的竟然会是修士的灵骨。
极度的寂静中,禹域的船上最快慌乱起来。
“师兄——!!!”
徐风檐嘶哑的怒吼消散在湿滑的风里,一道惊雷闪电自天际劈下,瞬间把水面劈成一面刚出匣的雪亮新镜。
眩目的闪电光中,泽火剑铿锵落地,王灼踉跄着向后退去,血染红了他银白的衣领。
王灼跌进楼致的怀里,鲜血洇进楼致的衣摆。
楼致颤抖着手,视线过了好久好久才落到王灼惨白的脸颊上,他闭上眼,没说出一言半语,只低下头,与王灼额头相抵。
“我如果忘了什么,记得要告诉我。”王灼“咝咝”地吸着凉气,用气声对楼致说,“不要担心,又不是死了,最坏……不过是再做回凡人去。”
“凡人命短,一点都不好。”楼致说。
王灼想笑,没笑出来,只咯了口浊血,才模模糊糊道:“没关系,就算是只剩十天,也没什么的。”
死寂只持续了一小会,便听各种法器碰撞的声响接连响起,叮叮当当如同古老的敲击乐器。
“尊主!”
“尊主!!”
……
十位蓂门尊主都把法器横在后颈灵骨处,时刻准备割下灵骨。
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看见了当年登洲的那些前辈。
远方的蒙那雪山。
孩子们在山洞洞口积聚,后颈灵骨都散发着极度浓郁的灵气,仿佛他们幼稚的修行天赋正在被高涨的水的热情引诱而提前萌芽,他们忍受着后颈的炙热,唱起稚嫩的祝福歌谣。
方澜的长明灯燃到了最后一盏,火苗比指甲盖还小。
归长羡点了七次,都没能点燃下一盏,终于没能控制住颓丧,转身握着方澜冰冷的手,一声不吭。
“师尊……”方澜勉强笑道,“就这样吧。”
归长羡别过头去,喉结抖动,道:“别犯傻,为师还等着你给我送终。”
方澜勉强笑了笑,他的视线模糊,像是有雪片在眼前飞舞,冰冷的山洞岩壁退化成晦暗的天穹,余光中长明灯的灯火像呼吸般收缩扩张,又像暮秋的落叶缓缓落下。
只听天地一声惊雷,方澜心道:有一位洞见修士跌境了。
方澜想起他曾在《微阳经》中翻阅到众位洞见修士登洲的那一天,也有这样的惊雷,惊雷不断,每劈下一道,大地就震颤一次。
也许是到了人生末尾,月蓂术不驱自动。
这一次出现在视线里的却不是矩海,他看到的是一方巨大的冰窟,打通广袤的大地四方,他看到冰窟里虬结的大树宝珠,如银河直立,闪烁着窈冥混昧的光。
那是什么?
方澜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抹浮动的影子,无拘无束地穿梭在枝桠之间。
某一刻,他路过头一个望向矩海的修士,下一刻,他又路过年幼的自己被归长羡抱上雪山,然后他路过死去的自己,路过大海中有自己的灵魂。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珠树——不知为何,方澜这样笃定地确定。
让方澜意外的是,珠树好像凝固在了某一刻,就像被冻住一般,无论如何都不再发荣滋长。
宝珠里的世事也凝固如石,所有因果都如画卷般扁平。
珠树巨大、参差的阴影散落世间,蛰伏不动。
它所涉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转折,都刚好对映着十六蓂的珠脉起伏耸起,仿佛珠脉只是它在日光下的一道阴影——原来如此,方澜想,原来如此,怪不得珠脉不再有灵石产出。
不考不鸣,物感而后发,感因果而灵石发,因果止而灵石亦止。
那只瘦得只剩骨肉的手陡然失了力气,缓缓滑下。
长明灯熄灭,紫烟细长。
方澜带着笑,身躯变冷,却柔软如棉花、开始化泥。
一生结束,他也要变成最纯粹的鱼,回到水的拥抱中了。
一切映照在宝珠之中时,意味着已经发生、不可更改。
荆苔怔怔地盯着宝珠,心痛得要滴血,眼眸充斥血丝:“我们还能做什么?我知道已经发生的不能更改。”
“天地自成秤杆,人力难为,就像一缸水终有沉寂下来的一天,此间万象最后要回到平衡的状态。”树灵说,“平衡,天然自化,阴阳调和,拿着刀,补齐缺失的一环,然后等着世间的自我调节,这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甘蕲:“什么意思?”
“一切由辛的出手干预为始,为了倒灭大火,阳气压制太多,阴气反扑。”树灵道,“凡人以为阴气——化身为水——就是好的,岂不知若阴气太过,也会造就另一场灾难,至于什么灾难,你们二位已经看过了。”
洪水、鱼祟、无止境的大雨滂沱。
树灵:“如果一盘棋已经走到绝境、无可挽回,那就——”
“重开一局。”荆苔道,“周而复始,从头再来。”
从那陌生的面容上再度闪过一丝笑意,树灵的手向下一点,宝珠光芒万丈,陡然间照亮了整座隐藏在时间罅隙中的经香阁。
鱼群汇集在门窗外,鼓动的架势像是在祝福他们。
树灵只是含笑地望着荆苔和甘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