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23)
“见到了。”叶丹雪平静无波地答,“是她的血打开了这个阵眼,应当……是我母亲吧。”
荆苔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
叶丹雪说:“她眼睛都红了,不过可惜啊。”
甘蕲问:“可惜什么?”
“我已经死了。”叶丹雪笑了一下,身形时隐时现,声音也像她的身形一样飘忽,“这里的我,只是一些记忆,无论什么,那个我都不会知道了。”
“我知道你们想过去。”叶丹雪慢慢说,“大概要想办法打散我——我猜的——我没什么要求,杀了他吧。”
“谁?”荆苔隐约能猜出答案。
“闾濡。”叶丹雪说,“如果那个孽种也不是什么好家伙,一并杀了就是。”
“别玷污了我的血脉。”
第93章 寄燕然(二十四)
荆苔怔然,好半晌才问:“姑娘……姑娘不想回去吗?”
“生死有道。”叶丹雪轻轻地坐在喜杠上,“公子怎么看不穿?万千世界,梦幻泡影。当日那孽种吮尽我血肉,闾濡埋我尸骨、禁我残魂,我被迫为他看守大阵。数年过去,我真的厌倦疲累,此地了无生趣,我亦惧疼怕痛,不如给我一个痛快。不算活着的活着,到底算什么。”
她仰头看向那朦胧混沌,眼里微微透出一点期冀:“听闻灵魂都会回到矩海,我想那里一定是……是我最好的归处。”
叶丹雪转过头来:“无论谁进来,都会被锁在这一方喜轿里,无人可以幸免。而我只能看着,最多聊聊天,我什么都做不了,想来这一缕残魂七情不再,竟算是恩恕。”
“这里有很多小孩,男孩女孩,他们的灵魂都被囚禁于此,肉身何处,我不知。但此地喜轿无数不可尽数,当年闾濡用这方喜轿抬我进府,我到死都没能出来,后来他也用它锁住了无数生魂,生魂于此,必受烈焰焚身。”
叶丹雪忽然嗤笑:“闾濡他并不知道有我在此,他囚禁了我,却不知道我。我知道这里后来载满了漫坡山茶花,也知道闾府处处绘此花,只因我当年,最爱的就是此花。”
“我于锦杼关登岸之时,十七八九岁,在此遇到闾濡。他那时来此地亦没有多远,人长得赏心悦目,虽然有些懦弱、耳根子有点软,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没有坏心眼,脾气也不错,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心思,所以他苦求多次,我也就答应了。那时逐水亭代亭长还专门来找过我,话里话外劝我不要答应,但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不熟悉,况且他担心的是万一我死了闾濡还壮年怎么办,我并不担心这个,到时候谁若无心了,分开就是。
只是我一时大意,竟酿成如此恶果。”
叶丹雪也过了一段时间好日子,夫妻和顺,闾濡还为她四处寻找母亲。
后来叶丹雪生下闾义果,缠绵病榻,闾濡虽因儿子天生残废大病小病不断、发妻久病惊惧,也尽心尽力地照顾左右,吃食、药饮无不尽心尽力。
一个隆冬,大雪封山,有一散修喝着酒摸到了闾府,大笑说,此子不仅残废、还无灵骨,天生气焰高不肯屈居人下,必有一日要毁掉这一家人。
那散修来了七日,每日都这样说。
闾濡终于忍不住,偷偷带儿子去提前测了灵骨,果真没有。
他匆匆忙忙去寻散修,那人说,子食母血,就能母子安康,听得多了,说完,飘然远去。闾濡在原地发愣,三天未眠,终是趁叶丹雪昏迷之际,割血给闾义果喝,那日闾义果还在高烧,半碗血下去,烧竟然退了。
这下一发不可收拾,叶丹雪七天醒不了一天,全然不知外事,闾濡一边割血一边喂给叶丹雪补血的药。
如此持续几个月后的某天,闾义果全然无痛感的腿忽然有了感觉,闾濡一捏,儿子就哭,闾濡高兴坏了,捏了一晚上。
再如此一年多,闾义果能爬了。
直至一日,闾濡没按时割血,那孽种居然自己爬到了叶丹雪房中,咬破亲娘喉管,喝了个尽情尽意。
“我死后,孽种也没因此站起来。”叶丹雪嗤笑,她的这缕残魂没有七情,已经不再感到难受、伤心和愤恨,只是觉得讽刺可笑,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闾濡必须得死,“若那孽种不是好东西,一半的罪过也在闾濡身上,子不教,父之过,他逃不了!”
叶丹雪一字一句,恨不得磨牙吮血:“必须!杀了他!”
甘蕲说“好”,他答应了叶丹雪:“我替你杀了他。”
“多可笑。”叶丹雪笑得开怀,“闾濡把他的每个秘密都在花坡前说出来,我,一个死人、一条残魂,知道的秘密却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你……你知道什么?”荆苔哑声说。
“公子不必着急,这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就像冻住的河流。”叶丹雪想了想,说,“从人石说起吧……公子可知,什么是人石?”
“什么人石?!”荆苔脑子一嗡。
叶丹雪平淡地说,“闾濡说人石需得一城之幼子为基,一城之父母为柴,一城之修士为火,一城为炉,才能炼成。”
荆苔耳旁嗡鸣之声不断,差点支撑不住,头晕目眩,视线变成了一片一片的色块,散裂,又重组。他从中竟然看到了经香真人的模样,看到了矩海中云雾翻腾,珊瑚、水波、鱼背,一起熠熠生辉,还看到矩海旁边的雪山千里缠绵,仿佛屹立天边的神闼,像始神瞳眸里的黑白分明。
他颤抖的手被另一双手稳稳扶住,他听不见声音,却知道甘蕲在叫他。
“我……”荆苔吃力地说,“我好像知道……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下山了。”
甘蕲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楚了,这样的矇昧时刻……好像那一天。
“小苔,今日为师第二次收你为徒。”师尊立在葱翠山林之间,身形隐隐约约如清风,“你跪下吧。”
小孩张牙舞爪,完全听不懂:“哇哦……呃啊!!”
师尊叹口气。
“当日你弃他,今日又收他。何必呢?”
师尊把小孩抱起来,用食指轻轻地刮着小孩的脸:“即便说得再慷慨激昂,但这路,又不是靠嘴走的。”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就算靠嘴走到死,也不会回头。”
“师尊,我是……师、尊。”师尊教。
小孩学了半天,只学会从牙齿缝隙里吐气,师尊笑,回答:“抱歉,当年一时意气,下山、涉水、捡拾因果,无不可为。只是此子过于聪慧,执我笔,一笔勾掉十四水,一笔画没十六蓂,我便知我教不了他,他走的道,在天地间。只是荆九秋师兄的那一剑,斩断了他的天地道。那里已是孤岛,人石之炉已成,无人可入,只他有一段因果。”
“你闭关数月,就想明白了这个?”
“我还是想不明白。”师尊举起小孩,“若我弃他,大灾难逃,若我收他,或许能免。我将以生死奉他,我将视他为亲子,我所会的、我所有的、我所得的,我全数与他,若他一日身死,我就把命给他。”
“你要去……妖界?”
“嗯,未来的某一天吧。”师尊注视小孩的眼睛,“小苔,荆棘和苔藓,都是生命力无限旺盛之物,只要有朝一日春风起,就能长久地活下去。”
“到那一天,请你……不要拦他下山。”
那日云艘出发,元镂玉、仇沼和经香真人都没有露面。
浩浩荡荡的船队一个接一个地挂起鹿帆,薤水消瘦,仿佛时时刻刻处于秋风秋雨之中。荆苔好像听到了一道声音,在叫他“不许下山”,荆苔回头,只看到禹域的山门高耸,流云如书卷,尤霈笑吟吟地送他们远去。
风如轻羽、日若寒蝉,那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叶丹雪轻飘飘地晃荡着双脚,像她还小时在溪水里戏水,继续说:“那孔雀妖,不是死在昧洞修士手下。正如那横玉,原来也没有七座峰,一支横倒的玉笛,自然应该是平整直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