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44)
经香真人慌忙间穿过鱼群,数万条鱼飞快地游向宝珠,想要抵住珊瑚刀的锋刃,但那柄看似华贵无用的小刀却轻易地划开了鱼群、化开了宝珠,一刀扎了进去。
电光火石之间,澎拜的白光迸出,因果如洪水倒冲出来。
身后传来经香真人怒气十足的惊叫:“你改变了因果!!!!”
第190章 尾声(二)
鱼群一哄而散,化作飞沫,落雪般簌簌飘到根茎上,转瞬即融。
经香真人勃然大怒地站在宝珠边,滚落的因果洪水般流淌。
瞬息之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奇异的香味腾起,荆苔嗅到那味道,不知为何全身像濒死的飞鸟般湿漉漉地沉下去,如同披了一身看不见的厚重袍子,不可抑制地开始神游天外,仿佛有鱼群从眼前游过,遮住了他的瞳孔,一会想哭,一会又乐得要大笑。
荆苔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红。
“因果无常,如镜中观月,光是看上一眼因果,就足以用命相抵。”经香真人严厉地训斥,“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触碰因果?!”
荆苔没吭声,因果由无数命线纠葛而成,流淌不息。
经香真人不知所以然地看过去,看见星河般的因果之中,露出了一双赤红的、年幼的、执拗的眼睛,他一愣:“这人是?”
荆苔这时才狠狠地倒吸一口冷气,清醒过来。
“这是真的因果?”荆苔认真问道。
经香真人不明所以:“那不然呢?!你在怀疑谁?你在怀疑我还是在怀疑神树?!”
“我什么都没怀疑。”荆苔再度做了个深呼吸,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轻轻地摇摇头,“原来如此。”
经香真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眼睛忽然被一道亮光刺了一下,不由得眯起来,再看时荆苔已然再度欺身前去,整个人快成了宝珠中的一抹倒影。那抹亮光是珊瑚刀在他指尖漂亮地转一圈所投射过来的光——
荆苔一刀再次斩破宝珠。
珊瑚刀钻过宝珠的表层,削铁如泥地顺溜划过汹涌的因果流,直直地切进去,强烈的光芒像烟花一样爆开,这个从未有过什么风波、流动的冰窟顿时被飓风占领,窄小的冰缝把风挤成锐利的尖叫。
经香真人大惊失色,瞬间被弹到远方,被拒在十步之外,不能寸进——
露出的皮肤在疾风中寸寸龟裂,眨眼间宝珠前只剩了个血人握着珊瑚刀,淋漓的血咕咚咕咚地冒出出又很快被吹干,每出一身血,荆苔仿佛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他明明没有血可以流了。
骨头很快不堪重负,在皮肉间折断,荆苔的视线猛地下跌了一半。
珊瑚刀劈开的因果流之中露出一名孩子的身影。
看不见眉眼,蜷缩在不足臂高的生锈铁笼里,身下都是自己的血,脚踝和腕骨都有钉子的痕迹,后颈间有一枚不祥而恶毒的奴印,红光如锁链,每一处血迹斑斑都有妖毒噬咬的痕迹,孩子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还要活下去吗?”那慢悠悠的、令人恶心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还要活下去吗?”
“你是天生的贱种,是天生的奴隶——”
“你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解脱,你要背着钻透骨头的锁链、折断的筋骨乞求别人给你苟延残喘的机会,来,学一声狗叫,学几声今晚就有几口米汤哦。”
“怎么样?还要活下去吗?”
软绵绵的四肢泡在腥臭的血里,那孩子在手臂的缝隙间露出猩红的眼睛,黑夜中的两枚红宝石,却没有光芒。
后颈与妖毒僵持的灵骨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缓缓沉默下去。
那预示着灵骨的主人正逐渐放弃挣扎,灵骨便随主人心意,不会再求愈合。
“七日之内必死,属下恭祝炉官大愿可成。”
在一切仿佛已经成了定局的沉默中,突然出现的刀光搅乱了地牢里飞舞的灰尘,小孩一动不动,珊瑚刀透过数不清的、厚重的因果,直直地落在枷锁之上。
一层温和的灵光钻入小孩的灵骨。
那灵力如暖流,温暖了小孩发寒的筋骨、血脉和皮肉。
小孩勉强睁开迷蒙的眼睛,失神半天才缓缓定睛,看向虚无里:是谁?
是谁?
无边的风雪里,他看到有人秉着火烛赐予他无边的炽热,断流的鲜血重新开始涌动,眼泪从干涸的眼角聚集、滑下,他竭力动了动干裂刺痛的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干哑艰涩无声地问:是谁?
到底是谁?
可面前没有人,有的依然只是灰尘和刺骨的寒冷。
但他依然觉得有一双同样通红流泪的眼眸在注视他,他本能地在心里安慰道:不要哭、不要哭,我很好。
他想笑,但控制不了脸上僵硬的肌肉。
活下去啊——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喃喃自语。
阴影的波动里出现一双眼睛,也许是他幻觉,也许是真的,他在暖意之中竭力地抬起下巴,看向那个方向,隔着数十年的时间因果与珠树上的荆苔对视,也许某一眼,小孩真的看到了荆苔的眼睛:
等我……我回来接你走……活下去!
只要有一眼,就足够小孩借此度过十数年,等待有一个人……带他走。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不够一个呼吸吞吐,却足够一颗求生的心凝结成型,灵骨继续开始与妖毒打架,小孩疼得牙关乱响,却没用接收到的灵光自愈,而是无师自通把它们渡到心口,慢慢地存放好。
小孩不停地回忆着那双一闪而过的眼睛,在不断地回想中把那个人的模样想象千遍万遍。
那个人会不会很年轻?还是会比他大一点儿?
他该叫他什么呢?如果某一天重逢,他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呢?
这团在心口的灵光汇集成一团火,此刻这名孩子还不知道,这团心火会成为他的第二块灵骨,然后……
化成另一个自己和一块代表爱意的白珊瑚。
被珊瑚刀强行斩开的罅隙只有一瞬,一瞬过后,荆苔失力地扑在地上,陡然间把所有灵力渡出的泻力感麻痹了骨折心碎的痛苦,手里的珊瑚刀扎在茎干上。
树枝震颤,珠树的警告被送到荆苔的耳侧——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薄暮雷电,归何忧?”
“薄暮雷电,归何忧?”
每一句都如同对天地的叩问,雷霆万钧地压在荆苔的脊背上,那是一种比窒息还严重的压迫,本就已经强弩之末的荆苔立马要被挤成肉沫,动都没法动一下。
飓风如刀,鱼群跃出枝干,张了满嘴的尖牙,数以万计地游向荆苔。
荆苔勉力地抬起眼皮,冷汗钻得他眼角发痛,下意识的求生欲让荆苔依然企图避开,即便他的身体正如遇风的野火般龟速愈合,但依然不够他攒起躲避的力气。
眼看那铺天盖地的夺命鱼群就要将他淹没,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拉长千倍万倍,在荆苔的瞳孔中倒映出乌云般压顶的鱼群极度缓慢撕咬过来的动作。
荆苔却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荆苔忽然疲惫地要睡去了,想起甘蕲,好想再看他一眼啊……一眼就好。
只听“咣当”一声,一个人影跃到荆苔身前,一把把他抄起,死死地揽进怀里,接着猝然腾空高高飞起,把放慢的时间重新拽回原速。
定格的鱼群重新压下,阵势像倒塌的巨大山脉般轰然坍塌,一如外界坍塌的珠脉和灵石炉。
荆苔已经恍惚的瞳孔猛地睁大数倍,怔怔地看着来人的下巴。
“我……把你的供奉还给你了。”荆苔一时弄不清自己看到的到底是当年那个囚笼里的孩子还是振翅而飞的甘蕲,“你活下去,好不好?”
甘蕲飞速地在枝桠间穿越,身后四万八千的鱼群都跟着他,甘蕲双翅扑得极快,一会儿上俯一会儿下冲,快得跟风似的,在这惨淡的冰窟珠树间灵活地游弋。
在某一个分枝口停下时甘蕲低下头,吻了一下荆苔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