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5)
他微笑了一下,荆苔顿时想起挽水的瘴气无边,那一层阻隔江逾白的无形墙之内,是最后的“桃花源”。
震动慢慢停息下来,想来是李青棠已然撑起了陆泠所说的第三个大阵,文无冷声道:“法阵都有阵眼。”
荆苔看向手里的五个玉瓶:“阵破了,阵眼就会碎掉,是吗?”
“是。”陆泠回答得很快,带着悲伤和无可奈何,“我为‘商章’阵眼,死于大堤冲破那一日,并不只是关于‘一阳来复’;烟树为‘角青’,或许还能再撑一会;聿峡尊主,‘羽水’;青棠,即为‘徵心’。”
“想来剩下一个,就是我了。”荆苔明白过来,极为缓慢地重复最后一个阵的名字,仿佛在为一篇祭文点题。
文无突然走上前,把荆苔护在身后,逼问:“为什么是他?”
荆苔从侧面看见文无的表情,看不出太多,令人惊诧地毫无半点笑意。
“我是孤儿,从挽水上漂来的。”陆泠突然转开话题,好像在解释为什么会收养周烟树,又好像不止这些。
陆泠道:“我在逐水亭中长大,他们带我修行入门,轮流抚育我长大,直到他们离去。大堤下叫卖草蚱蜢的大娘每回都笑呵呵地送我一只,沾着露水,张牙舞爪。白家的小姐总会护着一个堆泥人的小傻子,总是有人欺负他,把作眼睛的石子拿起丢掉,白小姐就把欺负他的人揍到哭爹骂娘,然后摘来绿叶别好做新眼睛。布庄的周掌柜的终身没有嫁人,我忙的时候,她就会把烟树接过去照顾,烟树看着到她总是笑,后来就理所应当地叫了她娘,从了她的姓……”
陆泠戛然而止,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我各方探知,当年从江上漂来的孤儿有两个。”
一个是周烟树,那自然只能是——荆苔暗想——白家小少爷了。
“可惜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好被白家收养,于是我只取走了你的血。”陆泠道,“如果你不愿,也无妨。我只能说,他们都是自愿的。”
荆苔沉默了良久,突然抬头:“若‘我’不答应,会如何。”
“一切前功尽弃。”陆泠竟然还在笑,“但你并不用在意。其实命早定了,只是……只是我不认而已。我想如此做,并不代表别人就得如此做,就得为此牺牲一切,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若你不愿,也还能在此休憩一段时日,虽然不一定能有多长。”
荆苔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感觉到那个真正的白少爷正在犹豫,所以他没有立刻接话。
陆泠也好像早料到这一点,并没有催促。
山洞外的雷电又加大了阵势,洞壁隐隐地复现抖动的趋势。
忽然,帷幕中迸出一道极亮的白光,好像有什么碎掉了。
叶临云再次匆匆跑来,头发有些散乱,扶着墙喘气道:“陆前辈……周老板的阵……”
——“角青”,破散了。
陆泠没有说话,却有无形的灵刃疯狂地从帷帐中射出来,帷帐如舞动的群魔,泥缝中的青碧小草摇摆不定,因此迅速化为淤泥,融化在掉落的泥土里。
文无举掌,灰雾盘旋扩大,将自己和荆苔护得严严实实,叶临云轻叫一声,头发被削走了一束,才急匆匆地退出屋子赶快跑回李青棠处去了。
灵刃渐渐示弱,好像力气消耗殆尽,帷帐落下,荆苔隐隐看到一座石台。
半晌后,陆泠才哑着嗓子道:“小友……你还能继续考虑,在‘徵心’破散之前……我怕是等不了了……若你有意,就按我说的去做,若无意……”
陆泠苦笑:“……便罢了。”
荆苔察觉到白少爷的心神一动,于是代他道:“您说。”
“此五阵按五音‘宫商角徵羽’起发,宫为君,即‘宫均’,是统帅之阵,阵心在殿中央——也就是原神台的参光塑像中,你将我的全副骨殖放于其中,再按我给的图画阵,笔是我的右手五根指骨,墨为瓶中血,一指一血,对应的都已写好,按图索骥便是。”
陆泠一板一眼地交代,仿佛说的骨头不是他自己的,说完好像缓了一大口气,最后一句话带着莫名的笑意:“好了,我解脱了。”
说罢,帷帐高高扬起,一句如同呓语无法听清的话直直地打入荆苔和文无的脑子。
荆苔瞳孔皱缩,抓紧文无的袖摆,将它揉捏得如同腌菜,整个人都在因为激动和震惊微微地颤抖。
文无连忙握住他的两只手,低头定定地温柔注视荆苔的眼睛,温声道:“没事,我在这。”
他的眼神撞进荆苔的视线里,好像一捧融着月亮的温水,让荆苔差点失神,从回忆中挣脱,咽了一口水,低头闷闷道:“没什么。”
文无没有相信,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荆苔看到文无的掌心那些火焰状的疤痕,慢慢地想要抽出自己的双手。文无察觉到后先是更大力地一握,之后才回过神似的任由对方离开。
荆苔想摆脱文无的眼神,快步走到帷帐内。
里头果然没有陆泠的影子,只有一方棺木似的青石台。
一副完整的骷髅双手交叠静静地躺在那,缺了一只右手,仿佛在沉睡,洁白如玉,未存半分血肉,在他身侧——靠门的那一侧,一张铺开的、写满的白绢布,五根手指骨分开,按从拇指到小指的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
陆泠真的离开了。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惨淡遗物。
第17章 失昼夜(十四)
荆苔探手,指尖滑过冰冷的骨骼,手感似玉,竟然如此非人。
他静静地把五根指骨归拢,文无将绢布递来,从荆苔手里将指骨拨来,裹好。
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荆苔果断地向后一掠,迅疾之间来到小孩身边,伸手去遮他的眼睛。
可惜荆苔还是去晚了几息,小孩已经被骷髅吓得开始发抖,又有一个人跑进来:“小崽子快出来——”
来人的喊声戛然而止,猝然换了一副笑脸,道:“前辈!师兄!”
荆苔还没来得及对这位好久不见的后辈拉出一个笑脸,江逾白已然看见了青石台上的白骨,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荆苔想说几句什么,可惜聿峡的叶临云带着十数位弟子也闯了进来,文无从荆苔身后慢慢地走下来,竖指抵唇,冲着江逾白默默地“嘘”了一声,转而微笑。
帷帐分开,他慢慢走下,孔雀蓝的衣裳镀着一层金光,他走下来的时候,好像一位王。
走在最后面的弟子刚进来——他先前被遣去巡逻,刚刚才回来,还没有见过文无,这一见可不得了,他的视线立即黏在文无身上,震惊地啊着嘴。
叶临云也愣了一下,视线才从文无的脸上移开。
看到了陆泠的白骨,他并不震惊,只是有点儿叹息的意思,恭敬地先是向陆泠行了一个大礼,他带来的弟子随他而行。
荆苔和文无侧开几步,露出石台的全貌。
江逾白已经很有眼力见地把小孩领走了,荆苔驱使腕上的小兽轻吻腕骨,对江逾白说:一会再见。
行礼完毕,叶临云领着众弟子起身,自己又向荆苔二人要行礼。
荆苔还没动作,文无探手过来,轻轻挑起叶临云的手肘,道:“不必了,受不起。”
叶临云看看文无,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荆苔,只得收了礼,道:“谢过二位送陆前辈上路。”
荆苔道:“李仙师撑起了阵法?”
“是。”叶临云不知道对方明明看到了为何还要再问一遍,但还是客气地答了。
荆苔又问:“你知道么?”
叶临云沉默了一下,道:“知道。”
荆苔默默良久,刚想开口,文无制止他:“小师叔。”
“嗯。”
“想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