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5)
帛川发流之时,归长羡曾在昧洞专门为帛川开辟了一匣空处用来存放水经,时至今日那里依然空空如也,甘蕲那厮都没在帛川呆多久。
“掣江今年异常寒冷,冻死了不少田里的东西。”任慨愁眉苦脸。
荟窟白芃也郁然道:“玢江的沙地缩小了大半,我们不需要那么多水,实在没办法。”
谯雪绿一叹:“萱水也是。最南方的一截分流常年瘴气弥漫,本来也没什么居民,那瘴气被堵在封闭的山脉里,倒也一直没漏出来。但今年春末,那块地方北阴初突然地动,露了一个口子,瘴气直接倾泻而出。那段时间全是咳嗽声,又是发冷又是发热,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只能驱动百姓北上,毫无办法。”
“若冬卉君不嫌弃。”行邈忽然道,“芣崖倒可以尽一臂之力。”
谯雪绿抬眼看来。
行邈道:“萼川从前常年河道流火,留了不少火种,若冬卉君有胆子一试,先王的火流或许可以冲破瘴气。”
谯雪绿思忖片刻,把长枪往地上一插,道:“多谢。”
归长羡微微一哂,清了清嗓子:“我不是危言耸听,只是这一切的一切,这些异常……怕是与眠仙洲有关,阮道友可已经见过了尊师不曾?”
翕谷前尊主唐牙座下有连烟萝和林漓两人,而阮天暮则是唐牙道侣明松青的弟子。
阮天暮抓着玉笛,把视线从梅初身上撕下来,拱手道:“已经去翥宗见过了,确是师尊无疑。这些年家师不知去向,当年我与他老人家最后一次见面就是他去离岸去眠仙洲之前。”
“既然明前辈能回来……”梅初紧张地开口,攥紧拳头,“那么……我家的……”
“那怕是得问林檀。”柳霜怀冷笑,然后转向归长羡,“不过明前辈如今依然没有完全清醒,前辈在翥宗修养时曾无故梦魇,说了一句梦话,算起来……大概是那二位从天目跳下去的时辰。”
“说了什么?”归长羡抬起眼皮,一笑,“我和我家弟子也听到了一些东西,也是那个时辰。”
行邈身后的少年终于从阴影里露头,开口道:“我也是。”
“阁下是?”梅初道。
“楼致。”少年的下颔清瘦,被雪光照得几乎透明,“无门无派。”
归长羡不忍看方澜,挥手掷出四张纸笺,自己留下一张,其余三个分别给了柳霜怀、方澜和楼致:“我们写下吧。”
柳霜怀和楼致皆说“好”。
方澜慢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低首执笔。
其余人屏气凝神地围着四个人,有些疑惑地互相目视。
不消一刻,四人写毕,纸笺遥遥飞出,一齐飞到洞壁上粘住,四张纸都是四个字,分别是:“方中方睨”“不考不鸣”“盈虚衰杀”和“万物毕罗”。
梅初看了一会,道:“这什么意思,是谜语么?”
归长羡摸着下巴,摇头。
任慨道:“不像是好话,不过泊萍君说得不错,我也认为与眠仙洲有关,那若是真的有关,我们该怎么办?”
众人沉默。
现在没人带路,就算是因为眠仙洲,大家伙儿谁敢去、怎么去,当年登洲的前辈可一个都没回来,甚至都没人知道那里长什么样、发生过什么事。
围观不敢打搅的绯罗脑中忽然叮了一下,接着莫名想道:小师叔会不会就是去了眠仙洲?
思及此,她后心顿时凉嗖嗖地冒冷风,打了个寒颤。那天目直插云霄,往下看就像是世界都变成了桌上的沙盘,从断镜口向下跳……那太恐怖了,谁敢想?谁敢跳?
“失陪了。”沉默的归长羡道,眼神一凛,猛地抬眼,急匆匆地奔进了外头的风雪交加中。
众人面面相觑。
归长羡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只绿鸟在和红雪鸮打架,打得羽毛纷飞,红雪鸮看见归长羡来,顿时多了十分底气,昂扬地长吟一声,双翅向后伸直——这是一个准备攻击的姿势,归长羡蹙眉,打了个指响,俯冲到一半的红雪鸮顿时烟消云散。
绿鸟骂骂咧咧地飞起来,归长羡这才发现它的尾羽格外长,还长着不少黑眼睛。
——这是一只缩小的绿孔雀!
小孔雀飞到归长羡面前,翅膀极速地扇动。
“你是……”归长羡眉梢挑起。
小孔雀短促地叫了一声,接着艰难地用爪子在雪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因为话太长了,它写了很久,归长羡的眉头越皱越紧,等到小孔雀终于写完,归长羡疾步跑回山洞,身上的落雪纷扬落地,他要把所有人都叫出来,
小孔雀收翅,静静地看着归长羡走远。
等归长羡把人都带出来的时候,小孔雀已经冻死似的躺在雪中,被盖了一层浅浅的白色,像是已经死了。归长羡心头猛地抽动,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冻僵了,他还没来得及动,身后跑出一道身影,是楼致。
楼致把孔雀捞在手里,又飞快地摸出一只羽毛。
那羽毛虽是浅碧色的,但冒着暖烘烘的热意,靠近的雪沫都化成了水,楼致把羽毛和小孔雀同时窝在一起,小孔雀羽毛上粘着的雪飞速融化,但小孔雀依然没有转醒的趋势。
雪地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竹子,一看就是爪子扒出来的:
“从入海口出港,东北风转向西北风,一直上行,向着矩海的深处远航,旅人啊、你们要放弃一切人力的成果,不要依赖眼睛,不要依赖波浪,要穿过珊瑚丛、浮冰和海雾,来到神地、没有黑夜的岛屿,亡灵和神灵共享福祉与安宁,蓂草数日月,高树结珠果,生赤湖边。”
第152章 北斗戾(五)
彩色鱼群推着浮冰一直往前走,突然猛地一顿,像是撞到了什么,整块浮冰一高一低地掀起来,像是被翻页似的。
荆苔没能及时勒住,一头撞到甘蕲后背,然后两人都被颠到半空中,几乎滞空一瞬,才随着浮冰重新落下,拍起的水花像倒过来的瀑布。
荆苔惊魂未定地揉着额头撞出来的眉心红,“嘶嘶”抽气:“这是撞到了冰山吗?”
甘蕲急急扭头仔细地确认荆苔的安危,生怕他溅到水,冷不丁瞅见荆苔眼中的水光,登时耳底一红,手下着急忙慌地掐了个剑诀,把遂初剑送进海水,然后收剑回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前后左右都动不了。”
荆苔疑惑地围着浮冰看了一圈。
他们四周依然被彩鱼环绕,一尾接着一尾,一尾咬着一尾,流动起来显得更美了,彩绸似的散发异彩,把浮冰尖锐的边缘都反照得美似梦境,就算是那位天下第一织女来此都得自惭形秽——哪怕穷尽心力,恐怕她也织不出来这样美的东西。
看了一会,荆苔企图透过缝隙看看水下有什么,然而鱼群挤得没有一丝缝隙,彩鳞晃得他眼前绚烂得像在放烟花。
“我怎么觉得鱼越来越多了?”荆苔道,实在想伸手摸一摸,但又不能碰水。
他左顾右盼,一块剔透的冰出现在眼前,荆苔顺着手望去,甘蕲一手执冰一手执剑,乖巧得要命。荆苔弯唇一笑,接过冰探向鱼群,那些鱼立即不甘示弱地抢着来亲吻冰块,一时水花飞溅,场景显得略微滑稽,让荆苔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忽然,一尾紫色的鱼从拥挤不堪的队伍中脱颖而出,唰地直直跃出水面,却没有按常理那般掉回水中,反而像一炷香似的插在水面上定住了,吻部刚刚好好地卡在平整、光洁的水面上,连涟漪都固定住了似的,尾鳍向上,挺得笔直,没有半分歪扭,像是要尽全力将身体的长度抽长。
荆苔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猛地拉甘蕲的衣服磕巴道:“当归……它立起来了?!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甘蕲也同样惊诧,还没来得及发表见解,只见一尾白鱼也跳出水面,跳得更高,灵活地咬住紫鱼的尾鳍,把身子往上一摆,也笔直地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