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25)
甘蕲把荆苔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的一块大石上,荆苔莫名觉得甘蕲看上去神色有些莫名着急,很快,他就明白这“急”从何而来。
如同来时那样突然,甘蕲的翅膀在一息间嗤然破散。
荆苔赶紧从石头跳下来接住了他。
甘蕲的脑袋软软地靠在荆苔的手臂上,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荆苔的手刚好摸到少年后脊背的衣服上,藻鉴布虽未焦黑,但也实实在在地破了两个大口子。
荆苔叹口气:“这可是你娘留给你的礼物。”
甘蕲在荆苔的袖子上蹭了蹭脸,没有说话。
荆苔抱着甘蕲环视周遭,这里似乎是深埋地底或者山中的地洞,四周的土块都是红色的,时不时有烧灼的焦黑痕迹,往上看,依然是红土穹顶,一条深纵的沟痕垂直而下,依稀能见浮休剑痕,这条痕迹突兀地出现,看来他们是被阵法突然移过来的,眼下,阵法已成。
四周静谧非常,连风的流动声都没有。
一条矮矮小小的通道直通向外,红光闪烁。
第95章 凭兰桡(一)
荆苔原想缓上一会,甘蕲疲倦得抬不起眼皮,荆苔看看他,忽然一愣,道:“方才,你是不变大了一些。”
“没有。”甘蕲即便累得熬睡过去,还是来了精神,坚决道。
荆苔狐疑,打量了一下甘蕲的手掌和胳膊——刚刚明明比这个大。
“算了。”荆苔叹口气,把甘蕲打横抱起来,“看看外面吧。”
察觉到甘蕲似乎要下来,荆苔捏捏甘蕲手肘:“别硬撑,等会你有力气缓过来了,又不是不让你自己走。”
甘蕲果然不再要下来,顺从地任荆苔抱着。
荆苔抱得不算吃力,甘蕲总归有些细瘦,养得不好,而且一身滚烫,埋着火似的,荆苔低头说:“山上的伙食还不错,也许你会喜欢。”
“嗯。”甘蕲闷闷地应上一声,把脸埋在荆苔的颈窝。
“不舒服?”
“一点点。”甘蕲说,“脑子里有很多声音,但我听不清……”
“妖为天地生灵。”荆苔说,“你继承了一些妖族血脉,或许你对这世间的感知力都会比我们强。”
“感知什么?”甘蕲难受得把脸埋得更深,荆苔的肩头坚硬凸起,像玉石砌成的小山。
荆苔一边走,一边说:“痛苦、快乐、平静、安宁、深邃、眼泪……什么都会有。”
“那我不要了。”
荆苔笑了一声,脚步很稳:“上天给的东西,要也是要,不要也是要,决定不得。”
红光里,荆苔的背影摇摇曳曳,竟有些像火苗,而且是将熄未熄的火苗。甘蕲悄悄露出一只眼,把他们的影子一齐收入其中,荆苔的味道围绕着他。
“小师叔也有不想要的东西吗?”
荆苔“嗯”了一声:“有一些,但也丢不掉、让不出……嘶——当归,松点力气,快要掐死我了。”
甘蕲慌忙松手,但他已经无意中在荆苔脖子上留下了五道红红的抓痕,慌忙中瞟了一眼,接着很快别过头去。
“丑也是你抓的。”荆苔笑道。
荆苔没继续逗他了,继续往前走,就快走到拐角时,甘蕲才小声说:“不丑。”
“诓我。”荆苔不信。
前面是最后一个拐角,那里的红光都快垒成一座坟。浮休剑带着土,悬在荆苔身侧,荆苔没有注意到土,反而是甘蕲看到了,想了又想,还是捏着袖子,啪啪地抹去了土屑,他用口型说:“你也很美。”
顿了一下,甘蕲心想,我会有一把同样美的剑,能和浮休并驾齐驱,也可以底气十足地站在荆苔身边,不用他保护,不用他垂怜。
自己会一次又一次地捞起他——无论他在哪片水域。
荆苔停在那团红光边,有些踌躇,这光看上去实在不是什么好光,红得太邪门了点。
甘蕲享受够了,说:“放我下来吧。”
荆苔怀疑地打量,道:“真的吗?”
“这次没诓你。”甘蕲坚持,从荆苔怀里一跃而下。
荆苔回过神来,挑眉:“这次没?那刚刚说不丑,就是在诓我咯?”
甘蕲拍衣服的动作一滞,顿时语塞:“没有!”
荆苔双手抱臂,依然挑着眉。
甘蕲的耳朵尖略见微红,不知是不是被那红光照的,情急道:“不是!就是很好看!很美!很漂亮!”
“我是说真的!”
荆苔一愣,伸手呼噜甘蕲的头:“知道啦——真是不服输。”
身侧浮休流云般悠闲刺出,辟开红光,斩出一条顺路。
荆苔引着甘蕲沿着空路往前走,一入红光,周遭就完全不可见了,视线所及都是完整的、浓烈的红色,无可避免,不可斩却。
甘蕲看着荆苔的背影,心头浮出几丝无可言说的感触来。
所以那个一直徘徊于心的疑虑从暗沉的心底张牙舞爪地浮起来,那是埋在甘蕲心底的一把刀子,他心硬,没有被割伤过,但那刀子并不会因此消失。
你没听叶丹雪说吗——要是你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死在他们父子手里,这些人还用死吗?
你不觉得你父母是因你而死吗?他们连姓氏都不肯给你。
要是你没有出生,他们两个会不会不用死?会不会还好好地待着世界的某个角落、玩着九连环、喝着蜜汁呢?
要是没有你呢?
到现在,计臻和越汲依然找不到他们为何而死,而甘蕲的出生依然不清不楚,他好像是被突然地抛到这个世界上的。
甘蕲握紧拳头,全然当自己听不到这些声音。
但那些见过的、没见过面的人影仍然狂顾顿缨、赴汤蹈火地从他眼前翩然而过。
荆苔忽然回过头,嘴角勾起来:“当归,你总有一天,也会害死我的。”
这红光有问题!
荆苔顿时警惕,回手去牵甘蕲,却抓了个空。
荆苔的心瞬间空了一拍,他焦急地叫着“当归”,一面回过头去,一团红光,只有一团红光。
你那可笑的仁慈心——
你还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小子如此上心吗——
你看他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背负诅咒、不知来处,如雨中浮萍。
可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有父母,现在托你的福也有了师门,还有极好的资质,他可以专心剑道,一朝问鼎,数年过去,等他顺利地回到矩海沉睡,你将只是、永远只是,世间的一股风。
而你,剑符阵、你却都只懂一点皮毛,你也没有师门,没有来处亦没有归处,你什么都曾拥有过——
不要、不要感谢苦难。
荆苔的太阳穴针扎般痛楚,仿佛听到师尊念经一般在他耳边不断地念那句话。
然后他想到来之前,经香真人叮嘱他多加吟诵心法《木一》
木一者,本也。
人本为心,心本为道。
师尊说:“川河湖水,或涸或疯,历生死劫,见大苦难。”
树立天地,无根倾倒,水行陆原,无路为瀑。
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
……
石遂山骨,江入海心,神骨为山,神心为海。
小不知大,短不知久,得有不喜,失有不伤。
……
一阳来复,一心水寒,万物始生,生犹若死。
无生无死,无忧无惧,一者为山,一者为海。
山亦有焚,海亦有涸,水火相和,阴阳相转。
……
荆苔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差一步就要在此跳下去,忙退了回来,一回头,甘蕲已经用梭子把自己捅得鲜血淋漓,眼眸里的红色正一点一点地褪去。
看见荆苔,甘蕲很高兴:“我不会害死你的,小师叔。”
荆苔心尖一抖,指着自己背后的山窟,冷静道:“当归,不是你的错,闾濡根本不是第一个行人石之阵的人,早在三十多年前,人石之阵就已经开始过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