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38)
竭南和阿金正玩累了在睡觉,冷不丁被一声巨响惊醒,着急忙慌地摸来,顿时火起冲天:“要是准备生死决斗能不能在外边打!笅台就这么几间破屋子,一下雨倒一批、下雪又压塌一批,倒是给我们几个留个住的地方啊!”
当归呸出一口血,眼眸通红,狠狠地直视甘蕲,丝毫不惧下一息就能要自己命的遂初剑:“好!你有种!你动手!!!”
甘蕲不急不忙地把丹药塞进荆苔的嘴里,又把他稳稳地安置回去,盖好大氅,转手收了灵剑,再不答话。
当归爬起来:“孬种!”
他满不在乎地抖抖身上的土,翻出一袋乾坤袋,无视之桃之枫的眼神,丢到他们怀里:“够你们重建笅台的。”
之桃震惊:“原来栗丘这么有钱?!”
竭南眼神一飘,又正色:“这还不——”
“药费之后再付。”当归斜她一眼,“不会叫你吃亏,再者,要不是因为我们,你能破境吗?”
竭南摸摸鼻子,好吧,她确实是因为这位伤患才顺利地破入玄心境,但这倒霉草未免太不会说话了,是该被揍。
“那边的房子还空着。”
她嘟嘟囔囔地和阿金回去继续睡觉了。
甘蕲用大氅包住荆苔,打横抱起,尽可能地忽略荆苔那令人胆颤的冰凉,小心地把荆苔挪到了新屋子里,铺好床,妥善地安置。
“小师叔,你在做梦,是不是?”甘蕲喃喃自语,“梦到了什么呢?有没有梦到我?醒来吧,我也要像你师尊一样等你很多年吗?”
甘蕲终于是没忍住,半跪下来,用额头碰了碰荆苔的手,看上去就像荆苔在摸他。
月光撒来,如雪、如盐、如银,虚虚地包在他们二人身上,而当归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也没有出声。
第106章 九垓上(三)
密林平铺成一层凝固的海洋,雪山披着白色的纱巾,遥遥眺望了无遮蔽的海洋尽头,十四条深浅不一的大江大河从各个方向奔涌而来,于此入海。这里大概是全天下最吵闹的地方,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的节奏和水声,独特且别具一格,他们的相聚使得这里像一尊凝聚了古往今来所有高超技巧的瓷器,使人迷醉、眼花缭乱。
大浪不停敲击黑色的礁石,黑夜里,那些聚拢绵密的泡沫像玉石一样美丽,却没有玉石长寿。
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树林间走出,在高高的浪头下驻足。
她平静地旁观一场又一场的水浪游戏,遮脸的白纱被风微微扬起,露出一张秀美而没有惧色的脸庞,一道狰狞的豁口从太阳穴延长到嘴角,血肉翻开,这是一道永不会愈合的创伤,姜聆从不摘下帷帽,因为伤口不能见风。
她伸手拢住白纱,朝着雪山走去,身侧没有老虎的影子。
雪山之路像白瓷上的一道灰色的裂缝,从不愈合,就像姜聆脸上的伤口一样。越往上,寒风越凛冽,呼啸的风声占据她所有的听觉,雪粒飘洒,粘在乌黑的发髻上,姜聆扶着帷帽,继续上行。
“好久不见。”有人说。
姜聆停步,喘了口气:“好久不见。”她微笑:“泊萍君。”
归长羡盘腿坐在草庐下,小木桌上放了两坛酒、两只酒碗,他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听说轻筠君酒量不错,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喝?”
姜聆撩了半边面纱:“是说我脸上的伤吗?作为医者,伤口未愈是不该喝酒,可一道三四十年都没有愈合的伤口,也不值得我再为它忌口了。”
她进到草庐,没什么讲究地坐下。归长羡扯开坛子,为她斟酒,带着冽意的酒香飘出,姜聆含笑:“是好酒。”
“自然。”归长羡自豪地说,“这是我自己无聊琢磨出来的,天下独此一家。”
俩人没有闲聊,各自先喝了三碗,放下酒碗时,天亮了。
日轮在水面上画出自己的影子,海上浓雾散开,尽头仍然飘渺无定,水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巨兽般的黑影。
“那就是眠仙洲。”归长羡指着那黑影说。
姜聆点点头,笑了:“玄晖君当年也是这么向我介绍的。”
“师祖么?”归长羡握着酒碗,“师祖提过,您的老虎很漂亮,可惜我无缘得见了。”
姜聆看着自己的手腕:“我也很想念她。”
“轻筠君再次造访蒙那雪山,昧洞已经换了两任洞主,修士之长寿,昧洞之短命,全在于此了。”
“我当年立誓,发誓此生再不踏入雪山半步。”姜聆自嘲地叹息,“现在才知这誓言就是天上的云,风一吹也就散了。”
“情有可原。”归长羡一饮而尽,“为了紫栴君,是不是。”
姜聆轻轻颔首:“我找不到他。”
“这些天,轻筠君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归长羡避而不谈,换了个话题,“妖界换了新王,萼川重开之日想来已经临近,薤水纤鳞君重伤,鱼矶君带他去了笅台。”
“笅台?”姜聆一愣,“我没有收到竭南的消息。”
“竭南姑娘找轻筠君快找疯了。”归长羡笑笑,“不过她已经救下了纤鳞君,竭南姑娘破入玄心境,轻筠君,恭喜。”
“泊萍君不入红尘,却知天下事。”
归长羡慢慢旋着酒碗:“不过,我不知道紫栴君在哪里。”
姜聆微怔,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归长羡的话外之意:“您是说……”
归长羡将杯中残酒向海洋的方向洒出,酒液落入雪地,烫出星星点点的痕迹,风向不停变换,终年不停的雪粒组成旋风,眠仙洲匍匐如巨龟,再狂乱的风也吹不乱它的影子,看上去那么遥远,那么不可触及。
姜聆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过往都是一场梦,她怎么可能真的去过这个世外之地?
竭南从昏黑的梦里醒来,出了一身热汗,阿金的毛软乎乎地拥着她,搔在脸颊上,有些痒。
阿金察觉到竭南的苏醒,掀起一只眼皮,金色大眼像黑夜中的灯笼,明亮而辉耀。
竭南早已习惯阿金的无处不在,习惯每一次半夜梦醒都有这样的一只灯笼不知疲倦地照耀着她。
“没事,我去看看月亮。”竭南笑着捏捏阿金的耳朵,从床上翻下来,赤脚走去拉开厚厚的帷幔,银色的月晖猝然挤入。
阿金在床上转了一圈,爪子开花,庞大的身躯落地时却静谧无声。
竭南双手撑着窗棂,寻找月亮的具体方位,由此确定离黎明只有一线之隔。
这时她听见有什么在和地面摩擦。
竭南回头,和阿金对视,阿金低头,用爪子把两只鞋拨到竭南脚边:“呜——”
“好吧好吧。”竭南边笑边低头穿鞋,“你老是管很多。”
阿金不满地又“呜”一声,呲嘴,露出满口利牙。竭南穿好鞋,跺了跺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
竭南盘腿坐下:“我好像梦到了师尊,梦见她在雪山喝酒。”
“嗷。”阿金回答。
“听说师尊的老虎很威风,不像师叔的那样不即不离。”竭南自言自语,“真是可惜。”
阿金忧伤地看着她,自己的小姑娘并不明白笅台的人失去了自己的老虎意味着什么。
竭南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膝盖打拍子,哼了些没人听得懂的歌。阿金像小猫一样舔爪子,很有耐心地侧耳倾听,自她现身于虚空、把脏兮兮的小女孩舔舐得干干净净的那一刻开始,这只金色的大虎注定并绝对包容竭南的一切。
曲调像呜呜咽咽的口琴声,在回照山上环绕、巡回反复。
积累的露珠越来越重,把草尖压得即将坠地,沉睡的花栗鼠的耳朵尖动了动,它听到了一曲分外美妙的歌,把它带入最温柔的梦境,在梦里,它一颗一颗地把坚果吐进洞穴里,那个洞穴无比庞大,足够在严寒的冬季养活它以及它的无数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