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45)
荆苔逐渐回力,折断的骨头拼回、破裂的筋脉复合。
“我活下来了。”甘蕲说,重复,“我活下来了,谢谢你。”
荆苔搂着甘蕲的脖颈,把耳朵附在他的心口处,听到那有力的心跳声才满意了。
甘蕲果断道:“避不开了,我们直接去阁里。”
“你知道阁?”
“嗯。”甘蕲在枝头落下,喘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不知疲惫的鱼群,登时往下一倒,头向下地倒冲而下,眨眼间已经落下了几乎有数百尺高,接着猛地极速掉头拐弯。
这简直像是用命在玩杂耍。
荆苔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汗毛竖起,心想这和跳崖自杀也没什么区别吧!
他们一开始飞的方向是往外围走的,现在已经离主干的阁不知道有多远了,余光一扫,那无比巨大的茎干如人的血脉般生在冰窟里,牵一发而动全身。
瞬息之间甘蕲猛然穿梭到几近逼迫冰窟冰面的位置,刺骨的寒气差点把两人冻成冰块。
甘蕲抱稳荆苔,手里挥出一道灰雾,梆地砸到无比坚固的冰面上,顺着力道在眨眼间不到就完成了转身的动作,如离弦之箭般带着荆苔重新飞向主干方向。
透彻心扉的冷风中,荆苔看见庞大的鱼群扑向冰面后竟然灵活地压成一张薄饼,如同有了神智,迅速重新聚合队伍,再度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荆苔吼道:“甩不掉!”
“这是它的地盘。”甘蕲简短地道,在密集的枝干中一连打了好几个滚,羽毛被刮下几只,半空中悠悠地飞着,下一刻就被汹涌冲上来的鱼群撕成的了碎片。
荆苔倒吸冷气。
甘蕲极速在枝干间飞着几近玩命的逃亡路线,还来得及在喘息间解释:“我一直在你脚下,但你看不到我。”
荆苔震惊,下意识地:“什么?”
“我就在你脚下。”甘蕲确认追杀的鱼群方向,在半空中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你劈了宝珠,我才能进到你的世界。”
荆苔压住喉间要跳出来的尖叫声,明白了:“这也是一条因果,对不对。”
甘蕲的胸膛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嗯。”
甘蕲又道:“你抓紧,接下来可能会比较颠。”
荆苔闻言立刻死死地抓紧了甘蕲的脖子,心惊胆战地在心里吼:刚刚还不颠吗?接下来还要怎么颠啊!!!
但很快,荆苔就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甘蕲。
随着甘蕲一扇翅膀,荆苔差点就直接被甩走了神智,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丢进了小孩子的陀螺里似的左右突击,还得是个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孩。
老天爷——荆苔本能地在心里惊叫——我要被甩成傻子了!
第191章 尾声(三)
不知道在半空中颠簸了多少个来回,直待甘蕲终于抱着他落地时,荆苔都未能缓过来,仍然晕头转向,不知此生身在何方,头上像是冒出了银河那么多的金星,围着他和甘蕲飞快打转转。
视线也模糊一片,荆苔似乎看到甘蕲的嘴唇动了动,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闭、闭嘴。”荆苔一阵恶心,捂住脸,“等我缓、缓过来。”
甘蕲便闭了嘴,维持着打横抱着荆苔的姿势耐心地等荆苔恢复过来。
头晕目眩之中,那股熟悉的草木异香却依然钻入了荆苔的骨髓。
好熟悉的味道……在哪里闻到过呢?
答案终于像一尾山间寒潭的小鱼,静静地、空游无所依地、慢慢地游向了他。
珠树的每一枚叶子都有那个人的守护,那个人的历史或许可以追溯到天地初开矇昧,追溯到比“辛”出现之前还要早,追溯到……神战分离阴阳之时。
阁。
在开天辟地、容纳了所有因果和可能的巨树主干间的“阁”,在火世界中唯一一方清净地域的“阁”,抑或是在另一条通往眠仙洲的通道口、又在那里的烈火中化作废墟焦炭的阁。
视线波动颤抖,终于渐渐止息,如同癫狂的疯子终于疲倦地躺下。
荆苔却没有立刻放下捂眼的眼睛。
甘蕲的声音也那样清晰,在他的上方响起:“每一条因果都散发着浓香,所以还有另外的名字,对吧。”
他说出的话像一粒掷进水潭、却没激起任何水花和涟漪的石子。
那抹醇厚的、湿重的草木水香依然环绕在荆苔的鼻端,缭绕不去,仿佛是一个确定的、无声的回答。
甘蕲没有继续等下去,平静道:“经香、是吗?”
在那两个字出口的刹那,荆苔的思绪猛地放空,他忽然想起了荆九秋,不是真的荆九秋,而是“辛”扮演的那个荆九秋。
在眠仙洲之外,辛曾说过:“业露不在,我来带你进眠仙洲。”
这个名叫“业露”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出现的只有经香真人。
经香真人、经香阁、业露、珠树、小叶子。
荆苔看了看甘蕲,甘蕲了然,把他放在地上。
落地后,荆苔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周遭,这幢阁楼与经香阁一模一样,草木的香味也和经香阁没有区别,空旷的空间仿佛被什么僵硬的东西寄生了,天然地觉得有某种憋闷感。
半透明、浅绿色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所有地方,无处不见,那些没有生命的小鱼在枝干中游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看不见任何活物,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时间的流淌,只有正中上方写着“经香”字样的牌匾,无喜无悲地注视整棵珠树和整个人间。
荆苔后背恶寒,面对人世间的所有因果,他理应感到惧怕、震慑、抑或是崇高,但他却心静如水,没有一丝波动,疑惑之下,荆苔与甘蕲互相看了一眼,甘蕲也如他一般水波不兴。
他们像两只误入仙乡的蝼蚁。
祂就端坐在阁楼的中心,淋着冷涩的光,高高的阶梯,居高临下,沉默不语。
过了可能足够荆苔把他与师尊所有的相处时光全部回忆一遍的时间、可能更长,祂才开口道:“你们想的其实也不大对。”
祂的嗓音在广漠的大殿里悠扬不去,如一只翩飞的蝴蝶。
那声线有点像经香真人,却又有所不同。
至少……经香真人听起来不会这么心如铁石。
“哪里不对?”荆苔问,话说完觉得祂看了自己一眼,他疑惑地看回去,但祂沐浴在光帘里,无法看清楚脸庞,也许神就是这样无法被看清楚的。
“你是火种。”祂说,“你是供奉火种的护身孔雀。”
荆苔道:“我的师尊……”
“噢,他是草。”祂说,依然是没什么起伏的声线。
草?
荆苔震惊地愣在当场,他想师尊也许是神树的化身、也许也是当年神战里的遗存物,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师尊会是……
一株草。
甘蕲道:“什么草?”
祂又不说话了,半晌,好像知道荆苔想了什么,道:“你们管那个叫作‘神战’么?”
“难道不是吗?”荆苔反问。
祂像老者面对着牙牙学语的婴儿那般耐心而温和道:“其实那只是天地开辟必经之路,从来没有过什么神战,更别说什么阴阳之神,你们凡间生灵啊,总是要把简单的事情说得无比复杂,要给正常的演化戴上一顶高帽子。”
荆苔:“……”
说话也忒不好听了,妖族守着那传说千年万年,小心他们过来和您干架。
甘蕲:“如果没有神战,怎么会有那些水和火呢?”
“初始,天地矇昧,浑浊之气与清朗之气混杂一团,至热者为火,至寒者为水,水与火原本就是最初始的东西,在水和火的碰撞下有了大地、有了土地,于是才有了生灵。”祂停顿了一下,道,“你们以为至热至寒都是由神驱使而动的,认为那是阴阳神的搏斗和战争,其实不然,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无知无觉、自发而动的,与天地同生共死的事物,说不上生,自然也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