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05)
动静使得参光不满地喷出一道水柱。
但荆九秋躲都没有躲,剑光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躯体,又飞向眠仙洲上的浓雾,完全没了声响,像一声哑炮,但荆九秋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竟没有生气,只悠悠地、严肃地正身回去,半晌道:“真奇怪。”
荆苔下意识:“什么?”
“你们居然还没有结合。”荆九秋一脸端庄、严肃,仿佛在说什么家国大事,“居然还没有结合。真奇怪。”
荆苔突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了,他看了看和荆九秋之间的距离,自己的确有点反应过度,但这人怎么这么奇怪?怪不得越汲要对甘蕲说小心姓荆的,看来是对荆九秋有心理阴影了。
参光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准备遁云而走,荆苔抢在它沉入云海之前跃上眠仙洲,就在落地的那一瞬,荆苔明显感觉有一道不悦的、懒惰的、威慑的视线从自己身上划过,令他浑身不痛快,寒毛耸起。
荆苔悄悄运行灵脉,暂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正常。
“你放心,它只会把所有人的修为压到刚刚结丹的境界。”荆九秋轻描淡写、一板一眼道,“而你本身就只有结丹修为,它不会管你。”
荆苔:“……”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嘲讽了。
不过,荆苔盯着荆九秋半透明飘来飘去的下半身,想,要是他在锦杼关没有做过那个梦,或许根本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荆九秋,荆九秋为什么要问昧洞?难道他和昧洞关系密切又或是他就是昧洞的弟子?那这样说,作为师弟的师尊,恐怕也是昧洞的弟子。
方才荆九秋嘴中的“夜路”又是谁?是哪两个字?自己会认识吗?
雾障破开一片,荆苔依然看不见四周,只能看见周身一臂之外的地方,脚下全是粗大的鱼骨头,都像是骨影那么大的鱼才会有的骨头,白得异常,比雪还白,密密麻麻地累积在底下,一层一层地叠加,简直看不到最底层是有多深,稍微一看就令人毛骨悚然。
若荆九秋说这座岛都是由这样的鱼骨堆积起来的,荆苔恐怕都不会怀疑,当然,荆九秋也没有做解释,他自顾自地走着,连头也没有回过。
再往前走,脚边出现了一些绿油油的小草,长在骨头的缝隙里,小小的,但已经有草荚的雏形,荆苔路过的时候顺便数了数,刚好十六枚。
荆九秋突然开口:“这就是蓂草。”
他甚至还贴心地补充:“始神折阶下香草蓂,一门一荚,一草一荚,天下十四水格局万年不破,另有昧洞一荚、眠仙洲一荚,共计十六,称为十六蓂。”
荆九秋看向荆苔的神情称得上是不悦,半晌他扭头道:“他连这个都没教给你?”
这个他指谁不言而喻,荆苔:“……”
“教了。”荆苔本来懒得和他讲话的,现在只能说,“我知道。”
“那还差不多。”荆九秋这才满意。
荆苔跟着荆九秋继续走,越走脚下的蓂草越多,无一例外都生在鱼骨的缝隙中,看不到根部,绿油油的,很多只能看到最尖端。
除此之外,一切寂寥,听不到任何声音,连风声也都没了。
荆苔忍不住俯身,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离他最近的一株蓂草。
触碰那一瞬间,蓂草“欻”一声猛地燃烧起来,火焰冲得老高,荆苔忙后退一步,只在刹那间,在荆苔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株蓂草就已经烧得一干二净。
灰烬缓缓下落,落在洁白的鱼骨上,就像冰块融化进水里,灰烬眨眼间就融化进鱼骨上,分毫不留,鱼骨还是那样洁白如玉,看不出灼烧的痕迹。
荆苔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这块地方诡异到他难以形容的程度。
“走吧。”荆九秋说。
荆苔多看了几眼那株草曾经生长的缝隙,点点头,什么东西都没有碰,老老实实地跟着荆九秋往里走。
他走着走着,一股木头和墨块混在一起、带着微微烟熏调的香味扑来,荆苔立刻要封闭嗅觉,但已经迟了,眼前突然一白,接着额角剧痛,视线里风雨突然飘摇、颠倒、混乱,黑色大雨在海面中仰起头,那是参光!
荆苔立刻意识到这是幻觉。
幻觉里,甘蕲举剑立在刀片似的狂风中,青绿色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灰雾爬出来,如绕柱龙般缠着他颀长的躯体,一直盘到遂初剑上去,与此同时,剑柄的红鱼混身血雾地腾出赤影,他衣袍上金线绣的拖尾孔雀猛地铮亮,妖娆地变换姿势,眼眸由黑转红。
即使隔着幻觉,荆苔全身灵脉依然因此跳动抽搐,浑身寒毛耸起。
甘蕲一句话也没说,泰山压顶般的神识在瞬间铺开,海风和海雾眨眼间推后数十里,同一时间,比甘蕲的更加凶煞的神识腾空而现,反压回来,海雾颤抖着逼回来,海面平静如镜,光洁而完整地卡在两股力量中纹丝不动。
从挽水重见开始,甘蕲都没有展露过如此强大的修为,从两股神识的相互倾轧之中,荆苔敢肯定甘蕲已经在突破朴露的边缘徘徊,但这仍然不能与参光匹敌,鲜血从甘蕲的嘴角渗出,荆苔怔怔地、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
红鱼从剑柄脱离,浮游在半空中,每一片鱼鳞都比人还高,这比当时在翥宗出现的还要更加庞大,
无数水滴从海面浮起,刹那间冻结、拉长,化成无数尖锐的水刺,触弦即发,铺天盖地,像锅盖倒扣,密密匝匝如大雨倾盆,每一针都冲着浮冰。
第160章 南山摧(三)
“甘蕲!”荆苔忍不住大叫出口,瞳孔颤抖,想要提醒甘蕲注意。
然而焦急之下,他忘了这是虚幻,忘了他和幻境中的“甘蕲”隔着冷酷的时间,呼唤的话一出口就像泡泡飞远,幻境也随风而逝,包括甘蕲呼出的血气、席卷的海雾,全都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些鱼骨和蓂草,还在眠仙洲浓重的雾瘴里闪闪发光。
荆苔仍然难以置信地停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地合上眼皮以抵御疼痛,额角的青筋猛地抽动起来,抽得他整个脑袋都快被撕裂,那痛苦深入骨髓,仿佛难以消退、没有尽头。
“嗡——”
耳鸣无孔不入,视线旋转颠倒,荆九秋烟雾似的双脚也被扭曲成波浪弯弯。
余光中,那纠葛的烟雾似乎变得稀薄,露出一方被废弃多年的木质小港口,在暗色里水光闪烁,探出去的长长小桥,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摇摇欲坠。
荆苔勉强抬着头,没能成功地吐出清晰的字句来。
“不用管,就让它自生自灭。”荆九秋死有所感地回头,语气平平,他冷酷的语气就像在居高临下、冷冰冰地叫荆苔自生自灭。
荆苔没有答话,剧痛压得他欲弯腰、躺下去,但他不想,于是竭尽全力硬挺脊背,指甲攥得手心都在流血,冷汗汹涌,每块骨头、五脏六腑都在经受不住地叫疼,发出割裂的声响。
视线中的重影线条癫狂地乱颤,眩晕感一阵接着一阵毫无间隙,他的思考和辨别能力都化作虚无。
又是幻觉吧——
荆苔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眼眶刺痛而滚烫。
是幻觉吧——
不然那里怎么成了崭新的模样,破洞长回,岁月的痕迹消失不见,云海翻涌,有好多艘船、好多云艘都在鱼群的簇拥下漂向这里,成群结队,像飞蛾一般不知后悔。
又在疼。
那些是什么人,荆苔隔着眼皮摁住自己柔软的眼球,他们在什么时刻来到这方神地,经受谁的呼唤,撇下谁的思念,怎样渡过浮冰和珊瑚的注视,从海面到天际,在彩鱼的鼓励下来到这个有去无回的神地。
荆苔疼得几度晕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却感觉空气陈旧、浑浊。
沉默登岸的人群如同失去神智的木偶,每个人的额头都紧紧贴着前一个人的后背,以这种近乎黏在一起的状态慢慢地向前挪,挪进浓雾中去,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大缆绳串了起来。
他们的衣摆都没有动一下,仿佛被炼成了铁片,脚步声也接近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