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1)
弟子把屏风推开,明松青不知被什么刺激了,霍地坐起来,双眸却没有睁开。
“他在说话。”柳风来说,想靠近听听他在说什么。
柳霜怀拉紧他:“小心,他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发生什么了?”
“没事。”柳风来屏气,小心地听明松青那如同游丝的吐音。
明松青低低地垂着脑袋,双目紧闭,神情痛苦,柳霜怀紧张地看着柳风来听了一会就把他拉回来:“说了什么?”
“他好像在说。”柳风来紧皱着眉头,“方中方睨。”
“什么意思?”
“太阳升到日中就开始西斜——”柳风来说,“物方生方死,事物从产生的一刹那就开始走向死亡。”
……
萼川芣崖,祭潭的桂树茂盛如初,桂香远飘,云青霭揣着一枚白玉似的小蛋,在潭边散步似的左右盘旋。萼川的水流清浅、冷冽,仿佛一直如此似的,完全看不出曾有火流在河道流动多年。
新狐相行邈紧张地跟在云青霭身侧,两手窝起来:“云后云后,您小心着点,别把王给摔了。”
“摔了?”云青霭毫不在意地把小蛋往半空抛,又灵活地接住。
行邈在地上滑跪,被吓得差点哭出来。
“这还能摔碎?”云青霭嗤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脆弱的妖王,要它真碎了,我们不如换个王好了。”
行邈泫然欲泣:“别啊,这是唯一能孵出来的蛋,今日云后和他呆了多久?”
“时辰够了够了。”云青霭面色淡然。
行邈双手合十:“神啊,快让我们的王孵出来吧。”
云青霭:“……”
“嘁。”云青霭撇嘴,“一点都没劲,哪像我的鸣机……”
云青霭一哽,仿佛说不出来似的,只好长长地叹口气,行邈完全不敢触云后的霉头,狂跺脚,想找点事儿转移注意力以防止云后情绪低沉不肯孵蛋,他左瞥右瞥,成群结队的小妖正在高大的桂树下手牵手跳舞唱歌,每只妖都带着一根桂枝。
行邈忽然扯了扯云青霭的袖子:“……云后……”
“嗯?”云青霭在手里捏来捏去小蛋。
行邈磕巴着“……那小鬼,好像……要醒了?”
“谁?”云青霭一时没想起来,忽然他一激灵,猛地扭头,见桂树的树枝摇摆,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很恍惚地看着外界。跳舞的小妖不跳了,尖叫着挤成一团,仿佛小鬼是什么魑魅魍魉,小鬼立即缩回去,更害怕了,没多久又把头伸出来,瞪了回去。
云青霭揣着蛋,背后伸出一双大翅膀,他飞起来,飞到桂树边,把小鬼扯了下来,然后打量他:“……你叫什么来着,楼、楼什么?”
“楼致。”楼致拍拍身上的衣服,习惯性地要甩扇子结果没摸到。
“醒得这么早?”云青霭抱臂,“我以为还要多等个几十年。”
“嘁。”楼致翻白眼,“刚刚有人对我说话、叫醒我了,你要不要听?”
“什么?我考虑一下。”
“我才不说。”楼致说,“云后能不能联系到禹域?”
“联系禹域的谁?”云青霭揣着蛋,“那个荆苔?还是其他的人?你姘头?”
“滚吧。”楼致踢他,然后说,“算了,告诉你吧,那个人说,不考不鸣。”
“什么鸣?”云青霭眉头一竖。
“金石有声,不考不鸣。”楼致说,“物感而后应的意思。”
云青霭一怔,想起什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考不鸣,鸣机——”
……
方澜从噩梦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冷汗出了密密一层,后背的衣服也全都湿透了,他狠狠地揉着眉心,觉得自己像失明已久的盲人要重建光明,却又近乡情怯不肯真的睁开眼。
师尊说等到他能说的时候,他就能说了。
那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么?是有人做了什么事情才使得这个时刻突然的到来?
半晌南风知我意,他开口,吸着冷气,一点一点地尝试念出那句话:盈虚衰杀。
盈满、空虚、衰老、消亡,道使万物有变,自身却无变。
……
一山之外,归长羡站在蒙那雪山背阳的位置,冷风和雪粒缠在一起,他像是披了一条白毯子似的,伸手把两粒血红的骨骰掷了下去。
骨骰像血滴,瞬间被雪粒所淹没。
他闭上眼睛,如同瞬间失去了视觉般一动不动,坠落中的骨骰化作他的眼睛,钻进乌黑的、深邃的冰间缝隙,那从没有人踏足的地方古朴如神迹,仿佛形成在万年之前。
“现在我可以读懂你了么?”归长羡喃喃自语。
冰壁上有一行人高的字迹,被封在冰层之下,深蓝色的笔迹像是一直等待着消失,只不过被什么意外的力量捆在裂缝中。
裂缝之上大雪纷飞,没有一粒雪花落了下去。
骨骰放出光芒,一丝不苟地扫视字迹,笔画随意地排兵布阵,像是群魔乱舞,底方有两个龙飞凤舞的署名痕迹外加一只掌印,那两个字是:经香,归长羡驱动骨骰靠近一步,近距离地端详,掌印毫无疑问是属于经香真人的,但还有两个字,归长羡曾经猜过那是不是经香真人真正的名姓,可惜那也和经香真人留下的笔记一般不能辨识。
听闻那年经香真人在此闭关,留下这一行字之后就弃掉昧洞弟子的身份,在近海捞起自己的玉牌,带着一身伤毅然下山,当日昧洞尊主怎么拦也拦不住。
归长羡盯着那一行字,端详良久。
在某一个时刻,如同神降下福祉,慈悲的目光透过万千云层、时间、生死翩然而至,归长羡的眼中,乱七八糟的笔画拆除,重新组合,像是天上的仙人用鱼线牵扯着它去到该去的地方。
归长羡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他极耐心地等着,半晌才轻轻念起逐渐清晰起来的的四个字:万物毕罗。
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
……
“你的灵台高筑,不知死生天地为何物。可你忘了,高流与湍急同在,巍峨之下,必有绝崖。”
是谁在说话?
荆苔想,谁在说话,是在对我说吗?什么意思?
我不曾洞见,不曾见过高流和巍峨,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还是说,这不是对我说的?
那会是谁?
甘蕲?
还是……师尊?
眼前的场景由掺在一起的光团慢慢晕开,绯红、朱紫、橙黄……晃在一块,晃得荆苔眼晕,他摸了摸身下,仿佛是地面,才撑着地上爬起来,试探性地在身体四周试探,一臂之隔就是硬面,圆弧形的,有凸起的花纹。
这是哪儿?
荆苔开口:“……当归?”
没有回应,但回音层层地绕回来,他确认自己被困在方圆之内。
荆苔又道:“甘蕲?”
余音绕梁,荆苔两只手不停的在硬壁上摸来摸去,叮叮咚咚地敲,没多久他又绕了回来,抓着灯簪当作钻子敲,但怎么也敲不破,荆苔退后一步,对着开花的异色烟岚叹气,心想甘蕲找不着他怕是要发疯。
第149章 北斗戾(二)
首先——荆苔坐下来想——得知道这是哪,他小心地放出神识,神识像刚出生的小崽子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摸了出去,果不其然被一面无情的墙体撞了回去,荆苔跟真撞到了似的,捂着额头吸一口冷气。
周遭异色烟岚漫开,荆苔轻轻一嗅。
一股清新的异香如蛰伏的蝉,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如草似木,又如黄梅天的霉气,还有一种铺天的藻荇长满绿池塘的感觉。
就在那香气露出端倪的一刹那,荆苔皱紧眉头,忽然觉得这味道熟悉得可怕,仿佛多年未见的故人、仿佛曾在梦里千次万次地见过,但心头又有一个念头告诉他,这味道并非完全属于那种“人生哪得几回闻”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