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09)
楼致停在但虹边,看着薤水中逐渐消失的泡沫,那像告别、对人世的最后一句话他喉结动了动,道:“但府君,你有没有听说过矩海、和眠仙洲。”
但虹点头。
“我就是在矩海边的雪山上修行,距海终年被浓雾包围,生长着很少人见到的珊瑚,那里是参光和紫贝的家。”
“大人想说什么?”但虹问。
楼致道:“神折香草蓂,以纪时日。一阶一蓂,一日一蓂,一蓂一水,天下十四条水,另有昧洞和眠仙洲,共十六蓂。这十四条水,日夜相继地奔向矩海,不知来处,但有去处。眠仙洲毗邻矩海,是古神寂灭的地方,我们依然认为祂只是睡着了。府君,所有死去的人都会把沉重和污浊的躯体留在出生之地的河床,灵魂却会随着流动不止的水流,一起流回矩海里去。”
“矩海,万水之水,一视同仁地对待整个世界,无论是谁。”他顿了顿,说,“你们会在矩海的雾气和水流里,再次相见。”
“所有人?”当归轻声地问。
荆苔点头,当归又道:“妖也会吗?”
“会的。”楼致回头道,“人是不洁的,能化人形的也是不洁的,在古神的眼中,没有神智的才是最干净的,比如不知春秋的蟪蛄。只有人需要脱离躯壳,以灵魂去往极乐。”
说到这里,楼致忽然笑了一下,道:“我也不远了。”
荆苔忽然再次意识到昧洞的早衰之例,楼致带着笑意对但虹道:“我也许会比府君你先去,等到那个时候,我会替你传话的,好不好?”
“大人……”
王灼打断了他们:“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先听哪个?”
“好的吧。”荆苔吁气,“攒点勇气面对坏消息。”
楼致失笑,王灼道:“好的话,就是浔洲的风暴里,已经不是妖毒,换句话说,那位大妖,这回是真的死透了。”
荆苔觑见当归低着头。
王灼又道:“乐师弟和相师弟在此观察许久,他们断定浔洲在下沉。”
“下沉?”荆苔重复了一遍,道,“梦里……浔洲已经全在水下了,当年为什么会升起来?”
但虹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这个可以稍后再议,只有一点。”王灼道,“若是等浔洲完全沉下去,小苔,你怕是看不到那个梭子了。”
这倒是重点,荆苔想,他总得弄明白那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回去了。
“能看出还要多久吗?”他问。
乐曾迟疑道:“我看得不全,但恐怕,一个晚上。”
“闾家的事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失踪的孩子也没完,还有这个,还有那个……神秘人。”荆苔掰着指头数,然后丧气道,“我干嘛来这一趟。”
当归瘪嘴。
荆苔立即找补:“哎!还是该来的!”
第82章 寄燕然(十三)
当归表情严肃地盯着浔洲看,好像在计算它沉没下去的速度,然后他扯了扯荆苔的小指,荆苔低头:“嗯?”
“我可以去。”当归说。
“去干嘛?”荆苔一时没反应过来。
楼致道:“你说要去浔洲?”
当归点头。
“不可。”王灼立即阻拦,“这水能不能碰还二说,就算浔洲的毒流完了,谁又知道还有没有残余的。”
“没事。”当归轻轻道,“我一开始就是游过去的。”
他顿了一顿,略有些迟疑道:“我好像……不受妖毒的影响。”
王灼眉毛一挑:“啊?”
荆苔把自己的小指抽出来,当归拉到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我就说我好像忽略了什么事,你那个时候是直接游过去的?你还要不要命,那万一妖毒能伤到你你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当时没多想。”当归乖顺地说。
“真的没受伤?”荆苔直视当归的眼眸。
当归突然侧开脸:“没有。”
他第一次从荆苔手下脱开,转头走向薤水。
荆苔在原地一愣,王灼觑他,疑道:“怎么?”
“没什么。”荆苔答,晃了晃脑袋——应该是错觉,他想,当归怎么会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当归已经做好了往下跳的准备,把外袍解在地上,他还穿着那一身束口的奴服。荆苔慢半拍地伸手,刚好接住了当归有些粗糙的外衣:“就这么下去?”
“嗯。”当归没回头。
“要是你上次只是运气比较好?”
当归终于回头,目光灼灼,眼眸漆黑:“和小师叔一起的时候,我的运气都很好。”
荆苔又是一愣,这话他听着怎么有点奇怪。
就在这当会,当归迅速地一头扎进了水里,灵活得像条细长的鱼。
水声打断了荆苔的思索,他再看去,水面平静,隐约的涟漪,咕噜噜零星几个水泡,深邃得像夜空。
荆苔有些急了,他抱着当归的衣服,单腿跪下,眉头紧锁,身体靠近水面,寻找那少年的身影。
浮休剑应心而出,兢兢业业地旋转着严阵以待。
两息后,在荆苔的视线中,当归在三四人的距离外“扑通”地冒出脑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浮休剑随即归鞘,荆苔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拔高声音问:“还好吗?”
“还好!”当归大声,带着点委屈又说,“有点冷。”
荆苔弯了弯眼睛:“那你快回来。”
荆苔看着当归泅水而去,在身后划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线,像藤蔓。
“看够了没有?”
肩膀被敲了敲,荆苔扭头,对上楼致和王灼几乎别无二致的眼神,凉丝丝的。
“小荆大人,您要是喜欢这崽子就自己收作弟子得了。”楼致真诚地建议,“这还占了首徒的首徒名头,小荆大人,您看着不像执念名利的人啊。”
“我不在意。”王灼凉凉地说,“不用管我。”
荆苔:“……”
他捏捏耳垂,站起来,蹲久了腿脚发软,一起身居然打了个踉跄。
王灼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荆苔的胳膊,楼致的眼皮跟着一跳,很无辜:“我只是随便说说,没其他意思,二位大人可别讹我。”
他想帮忙转移注意似的,把那副空白布卷从乾坤袋里掏出来。
荆苔接受了楼致找的这个台阶,“这就是那棺材里的?”他随口说,拿着白布也打量了好一会,没动用灵力——王灼和楼致又不是傻子。
“是的咧。”楼致摸着下巴,感概,“没想到我还能看到——棺材——啧!”
荆苔赞同:“这世界上能有几个不想好好安眠的人。”
“这里可不少。”王灼突然开口。
众人齐齐屏住气息,但虹抚了一下自己的眼角,站起来:“我还能做什么?”
“府君还要做什么?”荆苔反问 。
荣妈皱眉:“为何如此无礼!”
“据我所知。”荆苔不为所动,“自从府君入得明府大堂,就做了这许多年又痴又聋的家翁,怎么现在反倒要出手。”
荣妈要生气,但虹阻止他,平静道:“大人说得对,我既不想做,也不能做。”
“我有一法。”忽然有人说话。
相敏才大喝:“谁?!”
芦苇丛后影影绰绰地现出一道人形,乐曾和相敏才纷纷抽出命剑,王灼两指捏诀,荆苔轻轻摁住他的手,转过头扬声道:“听官,出来吧,作甚装神弄鬼?”
微风悠悠掀动芦苇,晃动如乐句。
郜听拨开能高过人头的芦苇草,慢慢悠悠地走出来,行了个礼:“小荆大人。”
王灼警惕:“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