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8)
文无看出他的企图,撒了手,不高兴地一哼:“不说就不说。”
说罢舞着袖子,气势汹汹地往白骨那边去。
荆苔没想到他放弃得这么快,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文无走开两步却又停下来等,荆苔才抓着白绢布跟上去,欲言又止,道:“我也说不出来,我很熟悉,但要问这句到底在说什么,我……我的确不知。”
文无忽然上前,荆苔下意识闭上眼,往后退了半步。
而文无毫不在意,只是伸手把荆苔几缕挂在灯簪上的头发拨开,手又向下,理了理荆苔的袍子——他还穿着绿蜡给裹的一身腥红,衣摆处已经有所破损,他整个人像秋日的枫叶卷了边。
荆苔睁眼,好似还是不习惯自己的这一身扎眼衣服,他抿抿嘴。
文无收手,笑道:“多这样穿穿也不打紧,很好看。”
荆苔一抽气,文无的话变成了一只蝴蝶,上天入地地转着圈,触角抖动,在花蕊停留、在花瓣流连,最后带着一身花香,钻到那些莫名已经遗失的记忆里去了。
——“小气什么,你这小崽子也忒小气了,穿都穿了,干嘛不让大家看!”
荆苔依稀中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琥珀似的阳光里。
所有人都背着光,他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一直在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头上重得厉害,他一动就有清脆的珠玉相撞声。
荆苔伸手想摸,一只手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带着笑意道:“别啊,这不挺好看的。”
荆苔:“……”
他好像猜出这人是谁、他又在干嘛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有女人忍不住“噗——”地笑,又有另一个男人劝她:“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快别笑了,他脸都青了。”
那人得意地掰他的脸:“哟呵,哪里青了,快让为师看看,哟哟哟,好惨呐!”
“你倒真是个好师尊。”那女人啐他,笑够了,开始替荆苔解那些钗钗环环,一边解还一边憋得打颤。
“别憋了。”荆苔听见自己冷冷道,声音还很嫩,应该还很小。
女人翘着嘴角:“出去吧出去吧,找你师兄师姐玩,我替你教训这个四六不着调的师尊。”
师尊顿时开始“哎唷哎唷”地叫。
女人手里猝然抓出一柄闪着红光的长剑,看起来不像是寻常女修会执的剑,凶猛极了,在她手里却是乖乖巧巧——主动收了爪子的老虎似的。
只见她英姿飒爽地随意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冲师弟打了个指响,嚣张地勾勾手指。
经香真人开始求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可打不赢你。”
“打不赢也要打。”女人笑着说。
于是经香真人又开始求另一个男人:“姐夫,姐夫,不带这么欺负符修的是吧,我相信你,你不会视而不见的。”
女人把外袍一解,男人一边笑一边去接女人的外袍,对经香真人说:“那你想错了,我不相信我自己。”
荆苔被几双小手拉着往外面跑去的时候,经香真人被剑影追杀得上蹿下跳。
女人身姿矫健,她的一袭红衣好像一粒朱砂,男人笑呵呵地拎着衣服,面容和顺地看着。
那时天光大好,云雾漫漶,蒸得一切都如梦境。
小手拉着荆苔奔跑,水汽、草香、日光的闷热都一齐涌来,他时不时回头看。
屋宅缩小,如大海中的一艘小舟,其间三人的身影越老越小,被雾罩模糊,像“啪嗒”落入水中的一滴墨,逐渐淡去隐没,终于再无残影了。
荆苔头痛欲裂。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不见外人,不理世事,专心在这暗无天日的挽水里漂泊,这长河与他而言是一片无边的旷野,唯无所罣碍,可以不朽,而一要追寻往事,无尽的苦痛就奔涌而来,这好像是一种劫难,永不会消失的伤疤。
文无轻轻唤着“小师叔”,叫他醒来。
荆苔莫名的委屈,他不说话,由着文无扶着他慢慢走,又沉默地看文无从他手里轻轻抽出白绢布,展开,又扭开五个血瓶,把陆泠的指骨托给荆苔。
文无柔声唤:“小师叔。”
文无的身姿好像一个古画的画师。
荆苔愣神,片刻后他才接过指骨,先沾血,仔仔细细地照着绢布,围着白骨描画阵图,从小指开始,再是无名指、中指、食指,最后是大拇指。
每画罢一图,一根指骨就猝然化作飞灰,荆苔下意识地去搂,也只是捏住了几束嶙峋间透下来的光,一些灰融化在血里,像是义无反顾地复回大地。
足下的血阵腾着腥气,诡谲如鬼影漫步,逼得众人都纷纷后退,唯独文无站在原地,有些忧愁地垂眸看着荆苔。
“最后还是想问你。”荆苔慢慢地立起来,毫无顾忌地舒展开身子,如同一场酣眠后的懒腰。
“宫均”逐渐起效,好像一条灵河勃然炸开,血腥中却又有奇异的香味,一个、两个、无数个旋风从阵法的拐点出现,像是生了灵智彼此拼命汇合。
叶临云举手遮挡,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惊叫一声“师姐”,转头冲了出去,另外三位弟子也是如梦初醒,随之狂奔。
江逾白留了下来,也许只有文无和他听到了荆苔的那句话。
旋风刮得他睁不开眼,而模糊的视线里,师兄岿然不动,衣袂翻飞,冷静、甚至是带着笑意回答:“你说,我仔细听。”
看不见的火焰里,荆苔觉得自己的骨架崩裂又重组,血肉融化又黏合,烧灼的痛苦中他察觉到一丝熟悉,而他问:“我们还会再见么?”
他默默地等着,过了好久,才听到文无的应答:“嗯,会的。”
第19章 失昼夜(十六)
文无说完那句话后,荆苔舒了口气似的,放松身体,灵力如蛇在他身上游走。
忽然间,他自身的灵脉好像与天地合鸣,陆泠的骨殖瞬间成烟,融入到地上的灵阵里,陡然一个庞大的巨阵以荆苔为中心迅速生成、扩大,饿兽般蚕食,将近蔓延到江逾白的脚下。
本能的恐惧让他连步退去,他愕然地看到澎湃的白光从荆苔的气府涌出,浩荡不可数尽,怀疑自己看到了半个神。
文无没有动,他任由自己身处荆苔的阵法内。
荆苔在一瞬间获得了如同参光的神力,他目光如炬,视线如芒,随着宫均的迅捷扩张而无处不达。
透过厚厚的山壁,荆苔看见李青棠撑开徵心的手颤抖不止。
密密麻麻的灵纹爬过她紧锁的眉眼,灵罩的表面像风刮过湖泊般涟漪不断,她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倒下了。
韩渌来不及伤心,他立即代替了李青棠的位置,然后带着写满灵纹的脸庞很快倒下,接着是匆匆赶来、还在喘气的叶临云,然后是那些荆苔不知道名字的弟子。
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还有一个。
局促在边角处的命灯接连熄灭,凡人群里哭声不止,抓着长命锁的孩子嚎啕大哭,泪水和他母亲的泪水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而在更远处,在角青碎琉璃似的残片中,血色散尽,周烟树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稚嫩的鱼形风筝,她被灵纹带轻柔地包裹着,慢慢向后倒去,终于被无尽的水雾吞没了,最后的面容凝固在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上。
一时间,浪头没了顾忌,啸天而起,大堤似泥沙,霎时俱散。
再往前,那个几人高的青色大门下,兰花开得肆无忌惮,叶尖和嫩黄色的花瓣缀着露珠。
下一息,飓风锤裂了大殿,掀开了青瓦,那些瓦片就像一只只青鸟,在旋风中扑腾着翅膀,最终无可奈何地掉落进山林和黑水里。
一柄长剑坚定地抵住旋风。
剑柄处,十多个仙师死死地撑着,最前头的仙师头戴玉冠,很快,仙师们渐渐力竭,像中箭的飞鸟,沉重地跌入死亡的深渊。
最后还剩那玉冠仙师,只剩下那玉冠仙师。
他撒下一张大网,被网住的那些弟子里,荆苔看到很多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看到李青棠仰着头,眼神急切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