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03)
荆苔的的手还停在原来的高度,墨绿衣袍摇摆如飞蛾。
小少爷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下一息,命剑直接出现在了远处的明府大门,却吃了瘪——明府大门坚挺,不见分毫颤抖,浮休的剑光与大门的阵光相抵,迸出能刺瞎人的白光。
“不行?”越汲急道。
荆苔摇头,收回命剑,浮休嗡嗡作响,仿佛在重演门外凡躯肉身撞击的闷响、断肢的血糊、幼童的哭叫——舔舐父母的血。
计臻问:“如何才能打开大门?”
“不可。”府君吐字绵长,“明府的门,会有人能打开,我们家族数百年的守候,就是为了等这个人,等他打开大门,走进来。”
“你知道会发生这些?”越汲没等他说完,额上青筋暴起,一股心火冲破天灵盖,“你是明府府君!你知道为什么不预警!为什么现在还不开门!!”
“是,我知道。”府君坦然地说,然后他转身进门,声音远远飘出,“明府不会再迎任何人进来,除了那个人,其余人,想走的自然可以走,老夫不强留。”
庭院的人唰唰跪了一地,竟没有一个人肯走。
计臻的表情变幻莫测,越汲眼里冒出怒火,踢碎了脚边的一尊花瓶,他冲上去要杀了府君,却被计臻拉住。
计臻说:“他只会老死,不会意外亡故,这是他们家家族的秘密之一。”
她就这样公布了府君的家族秘密之一,庭院的奴仆们面露惊诧,头更低了,恨不得当场戳聋自己的耳朵,更好是失忆才好。
“我们走吧。”计臻回头对荆苔说,“麻烦公子,我还想多救几个人。”
荆苔看了她一会,这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子,至少从外表上来看,她和越汲仿佛都不具备力挽狂澜的力量。
他指出:“逐水亭和燕泥炉会比你有力量,至少他们都是修士。”
“不要指望燕泥炉。”但虹说,“地动来临,珠脉会全部塌掉,他们自顾不暇——也是泥菩萨。”
计臻道:“多救一个是一个,带我们出去吧。”
荆苔答应了她。
王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明府的人怎么会知道地动,是不是……?”
“是。”楼致说,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计臻,一双眼睛都快粘在了她的身上,甚至略带兴奋,他走上前了几步,近距离地观察计臻的一举一动。
王灼狐疑地看着他的动作。
第77章 寄燕然(八)
一个时辰后,锦杼关才稍微平稳了一些,告别后,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去救人。
明府大门紧锁,一个男人拖着断腿,在大门边大声地哭泣起来。
随即,一道闪光自天边而来,白衣修士匆匆下剑,命剑在后面走了一个之字形,回到他的手中。
这位修士王灼和楼致都认识,正是现任逐水亭亭长,代攸。
代攸原本通过玉牌已经多次给明府去信,都没有得到回应,多数权衡,在逐水亭的人手都分去四方救治的情况下,他才亲自来到明府一探究竟,却没想明府连门都没有开。
代攸俯身,塞了一枚药丸进断腿的男人嘴里,低声问:“还好么?”
这男人失血过多,情急间,污血都蹭到了代攸的白衣上,亭长并没有多在意,反正他的衣服已经够脏了。
男人迷糊中依然能感觉嘴里忽然冲进来一股极温暖之气,瞬间走遍他的四肢百骸。憋在心口的污浊之血顿时涌上嗓子眼,他本能地吐了出来,忽然从剧痛中找回意思神智,视线也稍稍清晰了一些。
他张了张嘴,嘴唇干裂:“救……救我……”
代攸叹了口气,环视周遭,躺在明府门口的不止男人一个人,将近有三十多个,伤的伤,昏的昏,想找个明白人问一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他掏出玉牌,捏在手里,吩咐:“明府门口,来人招呼一下,伤者很多。”
那边应了一个“是”,又艰难地道:“明府门口,为何?”
代攸伸手,轻轻地想按在明府的朱色大门上,指尖忽然剧痛,他眼疾手快地把手缩回来,却还是慢了些,左手食指已经没了半个指头,血汩汩而下。
他低下头,复而又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玉牌那边久久未得到回应,谨慎地催了一回:“大人 ?”
“嗯。”代攸回过神,只能接受了明府给出的这个无声的答案,“明府……不上用了,就当他们死了吧。”
代攸给断指抹上灵药,给明府门口的百姓各自塞了一枚丹药进嘴。
待他直起腰来,似有预感地朝某一个方位看过去,只看到了倒塌的房屋、摔碎的银箔灯和一条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彩绸,没看到什么其他的,遂又狐疑地收回目光。
看他的是当归。
荆苔忙着画地作阵,把活着的伤患移到逐水亭设置的暂时的医棚里去。
当归主要是跟着荆苔,替他打下手。
听来往的白衣修士说,是亭长代攸用他在禹域修行时学来的阵法撑起来的休养生息的地方,地动虽停,但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
“代大人已经第一时间上报尊主。”那修士背着昏迷的伤者踏上命剑,一边喘气一边说,仿佛在自我安慰,“很快就会有人来处理这件事的。”
荆苔心里算了一下,按照来往时间,等禹域的云艘来,最迟,晚上总能来了。
王灼看着他的小师弟站在巨大的裂缝边缘,低下身,替一位断气的年轻姑娘合上眼睛,看上去无比忧伤。
“所以,禹域的人是什么时候到的?”王灼问。
楼致反问:“你们禹域的事情,为何得来问我?”
“我不知道。”王灼说,内心忽然腾起一阵焦躁,无法说出,不得纾解,他想找个人,却不知从何说起。
银鹿又从缝隙处奔来,咬着王灼的手指尖,任芷义的声音从中传来:“大师兄,我们已经在燕泥炉搜了一阵,不敢说搜全了。但这里很奇怪,有阵法破碎之象。除此之外,燕泥炉的人都昏迷了,大小闾官不知所踪。那些失踪的父母中有一个男人,死活都说他的女儿就在燕泥炉里,可是我们并没有发现有孩子的迹象,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王灼想了想,说:“先把燕泥炉的所有人控制回逐水亭,逐水亭所有修士待命,依然不许百姓出门。浔洲情况如何?”
银鹿扬长而去,王灼目送它的光芒消失,扭过身,略带迟疑地看向楼致。
楼致挑起眉毛:“有何贵干?”
“楼兄来之前,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王灼不太好意思地问,又补充,“我不知道的。”
楼致一怔,旋即笑出来:“那可不少。”
言下之意——王灼知道得也太少了。
荆苔不通救治之法,把人送到医棚后就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逐水亭的人来来往往,拥挤不堪,一个一个往幸存者的嘴里塞丹药,再有一些凡人大夫,在棚外支起炉子,草药的苦涩和浓重萦绕整个医棚。
锦杼关的人丁一直不怎么兴旺,荆苔记得他来之前曾经从禹域的书里看到过这些资料。锦杼关一开始就是依靠燕泥炉而生存,现在的百姓都是当年陆陆续续从燕泥炉退下的凡人的后裔,直到后来那位织女横空出世,锦杼关才有了第二条路。
人丁不多,幸存者就更少了。
荆苔走过一张简陋的床,又面色有异地回了一下头。
当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握住了荆苔的手,在一片痛楚的唉声叹气里沉默不语,荆苔走过了好几步,才低声说:“昨晚,他还在高兴地喝酒。”
祝那满月的小孩一辈子平安。
当归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忽然,荆苔反应过来,连忙扭头要把这个伤患都看个遍,那对夫妻,那个小孩,还有……乾娘。
当归一步不停地跟着他一遍一遍地来回走,被凡人大夫拉住,说:“没什么事就别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