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68)
荆苔突然抬眼瞥了她一眼,过于乌黑的眼眸深潭般无声无息,由咏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即便荆苔平时总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她确实偶尔会很害怕他,比如当他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
“我……我说得不对吗?”由咏磕磕绊绊道。
“代亭长怕的就是我有意。”荆苔收回眼神,语气平淡,“你也说以后。”
以后……?
由咏想了想,神色随即变了。
“可……”由咏想找出一个恰当的词语,但她又找不出来,半晌才道,“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啊。”
“又没有火。”荆苔好像觉得好笑,弯起唇角,笃定道,“代亭长不会让这火烧起来的。”
由咏还想说什么,荆苔把典籍收进书箱,轻轻说:“去吧,昨日当值的是你对吗。”
“嗯,是。”
“去休息休息,然后写记录吧。”荆苔吩咐,然后让她离开。
由咏重新站在门外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碧色的剑穗子,这是代乐游让她转交的。
那时代乐游趴在墙头,对由咏笑,说:“他好像什么也不缺,我没什么可送的,你们都是修士,或许这个他用得着。”
这个他指谁,不言而喻。
由咏轻轻拨开丝线,唏嘘不已,把剑穗收回去了,刚准备回屋睡大觉,刚迈出一步顿住,突然想起被自己抛之脑后的这一趟原本的来意,于是退回来,大声说:“代亭长让我转告,说燕泥炉那边要开炉了,可以带小师兄去转转,下午会来找您的。”
荆苔说了一声“好”。
锦杼关是禹域珠脉所在地之一,珠脉就在关北的横玉峰上,年年都能开采到数目可观的灵原石。
这些原石经历淬炼,便可依此炼出货币灵铢、银箔灯的燃料玫瑰玉和供修士修行使用的晶玉,源源不绝,好像永远也凿不尽。
曾有传言说每一处可供开凿的珠脉,其实都曾是古神的埋骨之地,沉睡着古神的一段骨骼和一片灵魂。
禹域全境的珠脉不过只有五处,锦杼关是其中最小的一脉,同天下任何珠脉一般,伴随设立了燕泥炉来作淬炼使用,由蓂门下派火属修士驻守。
荆苔来锦杼关后就一直想要亲眼看看珠脉和燕泥炉,奈何燕泥炉的炉官递话说抽不开身,等到开炉再作打算,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午后,代攸来见荆苔,他面容五十多岁,鬓发生白,一见荆苔就很不好意思地说:“小女是不是又来打搅小公子了。”
荆苔摇摇头:“没有的。”
代攸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没有深究下去,荆苔想他一定知道代乐游在让由咏转交东西的事情,但代攸只是忠实地遵守了他的诺言:“小公子如果没有什么还要准备的话,那我们走吧,我已经提前和炉官打过招呼了。”
荆苔点头。
代攸在屋外设了一个简答的传送阵,不等荆苔说话,他就提前道:“拙劣小计,在小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
荆苔淡淡道:“不是每只捉老鼠的小猫都长得好看。”
说毕他抬腿走进圆形的阵图,代攸一愣,愁肠百结地看了一眼荆苔的背影,不知是叹息还是惋惜,摇摇头,也跟着走进去。
半柱香后,荆苔站在了锦杼关关北的燕泥炉之外。
横玉峰峰如其名,葱葱郁郁,笔直而漫长,的确像一支横倒的碧玉笛子。一眼过去,炉子有规律地矗立在山峰上,白色的烟雾冉冉上升,像极了横笛的按孔。
荆苔从前只在经香真人的藏书上见过示例图,并没有机会亲眼目睹。
代攸笑道:“是不是很好看,也有好多人来我们这儿只为亲眼看看燕泥炉的盛景,虽然我们这里的珠脉不算大,但胜在精巧别致。”
“怎么说?”
代攸指着那些炉子:“一共有七方炉,对应上天的北斗七星呢。开炉的时候昼夜不息,一年虽然只开一个月。”
“不开炉的时候就是……”荆苔突然记起他们好像有一个专门的称呼。
代攸笑呵呵地接口道:“是摘星。”
燕泥炉的大门开在这一支横笛的正中央,荆苔跟着代攸走过去的时候,能看到密林里竖起的、被涂成朱色的木柱和连接的灵网,悬挂着数不清的符纸。
荆苔问:“那些是作甚的?”
代攸瞟了一眼,道:“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是会有动物跑进去被误伤,也有小孩子不懂事爬过去,干脆设了符阵,时常派人去维护就行,也算是一劳永逸吧。”
荆苔神色不明。
代攸突然感叹道:“我的那个不懂事的女儿有一次就差点儿走进去了——她老是这样不听话,那天也不知怎的让她碰到缺口,竟然进去了,我一晚上没睡,幸好有惊无险。”
荆苔抿了抿嘴,有点拿不准该说什么,于是他没有出声。
好在代攸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我的这个女儿——记得乐游去测灵骨的那一天,我非常紧张,希望她有,又希望她没有。”
荆苔沉默不语。
“乐游的母亲就是一个凡人,我们当时都不觉得有什么,大概也算另一种年少轻狂吧。于是我们成婚,然后有了乐游,然后……我就只能看着她…… ”代攸苦涩地笑了笑,闭上眼,“她离世的时候,满头白发,而我与当年和她初遇的时候并没有两样,青春得如此恐怖,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修为就止步不前,小公子……凡人的一辈子实在是太短了。”
荆苔斟酌着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小公子大概和小女没有缘分。”代攸坦白道,“我也实在怕有缘分,乐游她,毕竟只是一个活不过百年的、没有灵骨的凡人。”
微风撩过他银灰色的鬓发,让这个修士苍老如凡人。
燕泥炉近在咫尺,在炉官迎上来之前,荆苔轻轻说:“我希望能有机会喝一杯令嫒的喜酒。”
这一句算是完完全全把代攸的心安回了胸膛里,他舒了一口气道:“小公子,有您这句话,我算是放心了。”
锦杼关燕泥炉的炉官生得英姿勃发,叫作闾濡,修为已达洞见境。荆苔早听代攸提到过,说这位炉官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将近三十年,也在这里成婚,有了孩子,就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闾濡和代攸互相见过礼后,也像代攸一样,称荆苔为小公子。
燕泥炉的门是一个玉石牌坊,雕栏可见舞动的神仙和祥云图案,上题“横玉燕泥”四个字,写得行云流水,肆意逍遥。闾濡见荆苔一直看着牌坊,主动笑道:“这门就是用横玉峰的第一炉原石造的,算是纪念,这还是前任炉官临走时告知我的。”
“字挺好看的。”荆苔评价。
闾濡笑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家提的,都是旧事了。”
一位拿着书册的年轻人走出来,叫了一声“闾官”,瞳色很浅,使得他无论作何表情很显得很温和儒雅,闾濡点头,介绍道:“我的副手,郜听。”
第47章 隐玉匣(三)
郜听自说来锦杼关还不到五年,多亏了闾濡赏识才有幸能做了这燕泥炉的副手。闾濡扫了一眼郜听手上的书册,没怎么犹豫,从副官手里拿过笔,轻轻地勾了一下。郜听点头,就告辞要转身走了。
荆苔道:“闾官平日里事物必然很忙,不必亲自带的。”
郜听脚步一顿,代攸奇异地看他一眼,听出荆苔是想要郜听陪伴的意思,但不明白为什么荆苔突然对郜听起了兴趣。作为此地逐水亭之长,代攸与郜听也有数面之缘,只觉得是一位有能力的小修士,虽然修为不高,但也称得上是勤勉认真,平日里待人温和,人缘也不错。
闾濡似笑非笑道:“无妨,小公子是正山下来的修士,有什么不可以的——听官,一同来吧。”
郜听颔首,作了一揖,遂悄无声息地跟在众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