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23)
他略失望地“啧”了一声。
“他还是心软,下不了手,既要成大事,就得心肠硬。”那人说,举起手里的异彩小刀,“我以为他不会记得,没成想他还真的做的出来,都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我帮他做完,要借你们阴阳炉一用。”
那人嘴里虽说的是“借”,可举止完全没有借的意思。
他一挥手,罡风就将火潭前的「甘蕲」囫囵扫开,「甘蕲」毫无招架之力,他扇着凌乱的翅膀往前突刺,奈何那人行迹似风,褪色的羽衣一闪而过,一指就将「荆苔」摁回了青莲之中。
“你——放手!”「甘蕲」想冲过去,却被火舌死死咬着四肢,挣脱不得。
那人充耳不闻,挥手打了个指响,在「甘蕲」惊愕的眼神中,所有的火焰都在听他的智慧,清脆的指响都还未散,火潭就已经兴奋地撩动起来,闭合的青莲像一朵静止的火苗,很快就加入了燃烧的队伍之中。
燃烧的空气氤氲了「甘蕲」的视线,他被摁在枯朽的土地上动弹不得,只听“咔哒”一声骨响,关节脱臼,但他依然逃不开,火舌在他的四肢烧下焦黑的痕迹,好像变成了柴火一般。
“火种……是没有求死的权利的。”那人轻轻抚摸着青莲的花瓣,“小子,你见过水吗?那种波涛汹涌的大河,有很多、很多的船只在水上行走,飘来荡去,风里也是湿湿的、清冽的气味。你见过吗?”
藤蔓在火流间焚烧,无声地尖叫。
“我没有见过。”那人笑了一下,“我也想见见呢。乖孩子,别叫,这是命数,无论你我都得认。”
“你说你是神!神也要认命吗?!”被摁在地上的「甘蕲」大吼,脱臼的关节剧痛,焚尽的皮肤和羽毛的残留物融进土壤里,他的视线都因剧烈的用力而发白,脑海也缺氧地疼。
“聒噪。”那人轻轻地说。
一道无迹可寻的火鞭瞬息腾空,而后狠狠落在「甘蕲」的躯体上,那一下,「甘蕲」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抽得离开躯体,“哇”地吐出一口腥热的血,已经不太确定自己的脊骨是否还健在,「甘蕲」的瞳孔都因这一下快散了。
那人的手一松,珊瑚小刀坠进岩浆,火星四溅,烧透了一片花瓣。
莲心的「荆苔」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炽热得快要融化,哪里都是痛的,如万刀钻心,每根骨头都被扔进火海里锻炼,他本能地要痛呼,却不知道自己的舌根是不是被烧断了,怎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喉咙是不是也不复存在,怎么……连无意义的音节都吐不出来呢?
“凤凰身、佛骨、矩海中心的珊瑚、不熄的火种、阴阳炉。”那人喃喃,“这就是你所求的吗?为何又放弃呢?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帮你完成的,小叶子——”
第174章 老烟水(一)
后人乃至万世之后,都不会再懂得那一刹那的感受。
就连经历过、遭受过的身为本人的荆苔,也无法再次将那一瞬间的痛楚仔细描绘。
烧到最后,荆苔却精神恍惚地错认为自己没入无边的冰冷大海。
从天空坠入冰海,龟壳般的大块裂冰终年不化,凄寒得像冰块的尸体和徘徊不前的幽灵,五彩的鱼群为他作伴,他顺着海浪飘过阴沉静谧的海雾,再飘过璀璨夺目的珊瑚礁群,那样大规模的珊瑚群,他从来不曾见过,把整片大海的底部都照亮了,海水波动,光斑闪烁,比星辰更加美丽。
曾有几块珊瑚石于此成形,红得像心脏、像血液。
“所有人的灵魂,所有——无论是火宅还是水界——他们都会顺着能流动的一切形式回到包容万物的大海,那里是万事万物的起点,也是万事万物的终点,这是真的,但同时也仅仅只是凡人的美好愿望。”
美好……愿望?
“眠仙洲从来就不是圣洁的神地,也不是万事万物的家园,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囚笼,囚禁天地遗物。所有的灵魂都会被海雾拦截在外,在最温暖的、最光明的、最天然的珊瑚礁驻足,在那里,亡者再度相会,离散的重聚、被伤害的安眠、被遗忘的重生……”
“把生命还给生命,把宁静还给宁静,把珊瑚还给珊瑚。”
木质香气瞬间刺入他的脑海,再继续走、继续走,要回到人间。
无声的白光在他的眼前猝然爆炸,形状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朵噼里啪啦的灯花,而他就像是红烛上的一抹火,在烈风中摇摇欲坠,猛地一弹,“砰!”又是一朵,他的身躯在烈焰中像烧焦的麻线那样轻而易举地从中折断。
不绝于耳的浪声,一波三折地攀上顶端,那细微的鱼鳍拍打水面的动静却缠绕在半空中,寥寥不绝。
谁在说话?
是谁?
“我是您的护身符。令君。”
“令君!”
“小师叔!”
“火种——”
吟唱、歌颂、诅咒……
但凡能进入他耳中的声响都如潮水褪去,灯花再次一爆,将荆苔从绝对黑暗和静谧中赶出,他猝然睁开双眸,大口将胸腔中的炽烈气息全数吐出,四肢百骸仿佛还只是藕断丝连地连在一起。
荆苔不规律抽搐着的冰凉的手被握住。
荆苔抬起头,冷汗浸透了他的鬓发和睫羽,他睁不开眼睛,张了张嘴,吐出几个饱含硝烟的字:“……当归……”
“小苔。”经香真人熟门熟路地捏起了过去的路数,含笑说,“欢迎回来。”
“欢迎回到……阴阳炉。”
闻言荆苔却非纯粹的喜悦感,师尊在他眼前死了两回,现在又貌似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生死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经香真人在生死边缘如此徘徊试探,倒显得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生命成了半个笑话,即便是授业恩师、或许还有养育之恩,荆苔依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经香真人,他不敢确定这个人到底是生是死。
一时心绪波动太大,没蹦出个有意义的字出来荆苔就开始猛烈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甘蕲忙不丁拍着他的后背。
火舌围绕着他们三人不知疲惫地还在烧,却正好绕过了他们的足迹,仿佛只是虚物或幻境,除了空气中弥漫的烟熏火燎的气味,几乎与“外界”没什么差别。
经香真人怜爱地看荆苔咳嗽:“嘁,你不都看着了吗?”
荆苔一边还在咳一边下意识地抓甘蕲的手,心想再看着也经不得这么吓啊!况且……他和甘蕲现在明明还是个糊涂蛋,只不过比起之前好歹没那么糊涂。
甘蕲道:“我们是从葫芦里被他扯出来的。”
荆苔终于咳出了喉咙里最后一丝其实并不存在的烟味:“师尊您叫我们进去是要看什么?您既然自己知道何不直接告诉我们?”
“谁说我知道。”经香真人语出惊人。
荆苔不由得:“啊?”
“野火烧不尽,一岁一枯荣。枯荣过后的野草记不得前尘往事也很正常吧。”经香真人打断他,一派理所当然、毫无意外的模样。
荆苔:“……”
是这个理但是——
经香真人安慰道:“不必担心,燃烧起来的阴阳炉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不必担心会被祂听见。”
“您说的,那位……”甘蕲终于也想起了进入银液之前经香真人的话,“是辛?”
“是啊。”经香真人捏着风月笔,在半空写下一个碧莹莹的字,七画,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个字,“祂是上次神战的遗物。”
荆苔的呼吸猛地滞住,接着难以置信道:“那个所谓的阴阳之战?”
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难道那不是传说吗?
经香真人熟悉荆苔的神情在说什么,哼道:“傻小子,火种和护身符你都信了为什么不信这个?”
“祂说祂是神。”甘蕲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