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71)
这幅模样与管岫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她都不敢认。
管岫本来已经抽出刀,屏气凝神,生怕林檀转头离去——说实话她不清楚林檀到底战力如何,在几步开外,她忽然迟疑了一瞬,没有在第一时间下手。
“是你——”林檀和白虎一齐回头,动作保持了奇异的一致,先前的神色瞬间隐去,某些角度,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内敛沉默,“只有你?”
管岫略作停顿:“紫栴君,你变了。”
林檀笑笑,忽然问:“你觉得,我同林漓长得像不像?”
管岫不明所以,谨慎道:“挺像的。”
“你知不知道。”林檀还在笑,“林漓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什么?!”管岫大惊。
林檀抹了抹脸,主动走近:“能不能把你的刀光借我一用。”
管岫还处在震惊的状态上,没有多想,提起自己的秋蝶刀,林檀捏来一抹刀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落地直接按在自己的脸上。管岫一声惊叫没说出口,林檀已经捂着脸、剧痛地蹲下来,猩红的血从指缝涌出来,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地上,白虎从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声音,低头舔舐落在礁石上的热血,舔干净了,接着舔林檀的手。
管岫觑着林檀脸上新鲜的伤口,什么也没说,扭头重新尝试把莲子填进阵纹。
林檀耐心地等:“骨影下一个就来翥宗,你不担心?”
“纤鳞君厉害。”管岫头也不回,“比我有用。”
“这话好笑。”林檀嘲讽地说,“你不比他们兄弟俩有用?”
管岫实在忍不住,扭头看一眼林檀:“大柳也没用?”
“当然没用。”林檀慢吞吞地说,嘴角残忍地一勾,“护不住道侣的人有什么用?”
“哪怕下手的人是你?”
“哪怕是我。”林檀点头,指指自己的眼睛,笑着,“算我眼瞎。”
管岫:“……”
她真的没话说了,明明柳风来对他放心,明明他前一刻还在送上祝福,明明是他出黑手,现如今居然还怪起柳风来。
良久,管岫憋出一句话:“你真的变了。”
“人哪有不变的。”林檀笑,手指一撇,“况且你又不了解我,小姑娘。”
一两炷香后,那粒莲子才被顺利地填进去。
疏庑大阵动荡,嗡嗡地响个不停,过了好久,仿佛经过了一位老者漫长而迟缓的思索,大阵下定决心,终于不情不愿地、慢慢地为管岫破开了一道口子。
那道口子一开,凶狠的罡风立即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大口大口地为自由喘气。
管岫手腕扭动,驱动秋蝶刀挡下罡风,但依然有几缕碎发被割下,飘扬落地。她面前,那口子黑洞洞的、黢黑不见五指,如巨兽的大口,她几乎能听到从其肚子里传出来的饥饿的肠鸣,管岫悚然一惊——数年来,没有人会不自量力跑到疏庑找不痛快,这世间最坚固的囚笼象征着某种可怖的寂灭。她忽然想起那位总是笑着的、妖里妖气的栗丘甘蕲,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能在这样的囚笼忍受三十多年?
她不敢想。
管岫缓口气抬脚刚要进去,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林檀:“你——”
鸡皮疙瘩在她扭头的瞬间起了一身。
林檀低着头,脸上的皮扯到了管岫不能想象的角度,就好像他要仅凭表情重组五官:把自己的眼睛移到下巴、把鼻子移到额头,这样还不够,他伸手扣向自己的下眼皮,于是伤口又裂了,血渗出来,白虎又要凑上去舔血,林檀好像觉得很正常,扒拉扒拉伤口,把沾着血的手指伸到白虎的嘴里,一脸慈爱地看它细细地舔来舔去。
管岫毛骨悚然,实在无法把从前印象里的紫栴君和面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连结契那天林檀托她送礼物的模样也被面前的场景冲击得模模糊糊、难以记得了。
林檀一边眯着眼睛用手指捉弄白虎的舌头,一边慢悠悠地开口:“什么?”
管岫倒吸冷气,捏紧刀:“我是问,你不进去吗?”
“不。”林檀抽出手指,不慌不忙地捏了个清洁术,笑着抬头,“里头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管岫深吸一口气,心跳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林檀注视她的身影消失在疏庑里,仰头看天,白虎蹭他的手臂,呜呜呀呀,他摸虎头,几滴泪和着脸上的血滚落下来。“听到了吗?他要我的命呢。”林檀尝着嘴里血和泪的味道,情人般轻喃,“那就给他吧。”
半柱香之前,柳风来忽然感受到什么,环顾四周,手腕上的青筋一条跟着一条蹦起来,抱着柳霜怀的手力气都加大了不少。
柳霜怀担心:“哥——”
“他。”柳风来一字一顿地说,“他、在、这、里。”
“谁?”柳霜怀懵。
柳风来掀被就要下床,急得说话都不利索:“林檀。林檀在这里!!他来了——”
话音未落,他一个趔趄差点跪倒在地,柳霜怀连忙扶起他。门口弟子匆匆跑来,来不及行礼,惊慌开口:“来、来了!!!”
柳风来仿佛陷入某种梦魇,一只手在地上不停地抓挠,魔怔一般。
“怎么可能?”柳霜怀劝他,“他不在,很多人都在找他,他不可能在这。”
柳风来狂躁地吼:“他在!!”
柳霜怀焦头烂额,扭头问报信的弟子:“在哪!”
“就、就、”弟子被吓得瑟缩,眼睛瞪得老大,“就在仙山、就在港口啊——星浮君!!”
场面一时无比混乱,柳霜怀尽力地安抚柳风来:“慌什么!就按照安排的来!纤鳞君他们一会就来了!岫姐呢?!”
“找不着!”弟子哭丧着脸,“根本找不着在哪!”
一股莫名而极速的不详感像金钟盖住柳霜怀,他的衣服都被柳风来抓得稀烂,绣线都炸了出来,柳风来瞳孔不停地缩张,嘴唇颤抖,他大吼:“林檀!!”
“林檀!!”柳风来双目赤红,“林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柳风来狠狠推开柳霜怀,一身寝衣夺门而出,秋蝉刀出现在他手中,一路上弟子纷纷退避,柳霜怀追出来,想着骨影之事不能耽搁,没想到柳风来和他去的是同一个方向。
翥宗长阶正对港口,两侧峰头相夹,风景狭长成一线,平日这条碧绿的线已经被染成惨白,骨影群正不断涌来。
第134章 渡河汉(终)
成群结队的翥宗弟子排成三道,纷纷御剑下行,在汹涌的鱼潮上投下整齐至极的阴影。
柳霜怀一手钳制住兄长,柳风来的肌肉在他掌中跳动,灵脉和紊江同样激荡,柳霜怀的视线担忧地放出去,寒风吹得脸颊刺痛,那些水汽如瘴气一般被鱼潮从江面鼓动、升腾,瞬间笼罩了整座仙山。
这些弟子的神识都牢牢地护在符印的范围内,正如一开始所演练的那样,他们有条不紊,有禹域的先例,他们要做得更加精确,仿佛易如反掌,然而柳霜怀依然放不下心,那种乌云压顶的感觉并没有远离,反而随着时间的走动而愈发浓烈。
柳霜怀仔细地盘算着,忽然开口:“这有多少条?”
浪声大得吓人,长阶沾满了弟子,没有丝毫缝隙,游动的螭龙不满地扭动、咆哮,但都被弟子所忽略了,连带着柳霜怀的问话,也没有人回答他。
柳风来从喉咙里挤出拉磨般的嘶哑嗓音:“他要来了!”
柳霜怀刚想说不可能,但这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没吐出口,他看着翻滚的骨影、长阶上的人山人海,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这时他发现一抹红色,红得刺目——草草收场的结契典礼居然还落了一只红灯笼。
柳风来也看到了,那灯笼像一把红色匕首,狠狠割开他的眼皮、他的心脏、他的四肢百骸,心脏抽痛,柳风来极速地大口大口抽气,被刺激得怒意涛涨,恨意如附骨之疽,狞笑着攀附上来。